六、兩茫茫(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9526 字 6個月前

我轉身,懇然握住她的手,“槿汐,除了你,再沒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槿汐慚愧,”她的溫婉的聲音裡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責,“槿汐白白在宮中活了數十年,竟不能維護娘娘分毫,”

我微微一笑,“你已經儘力了,恰如你所說,有心之人如何和沒有心的人相抗衡呢,”我定一定神,窗外是漸漸暖熱的夏初天氣,熱烈的風讓我的神思愈加冰冷,“玄清已死,我再沒有心了,”

昏黃的銅鏡中,我烏深的眸底似有血染的鋒刃般的薄薄影子,極淡的一抹,壓一壓心口,再抬頭時眉目間已換做柔情似水,婉轉如盈盈流波,

這日巳時一刻,日光濃得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五月初的天氣甚是晴朗,連天空也凝成了一灣碧藍澄澈的秋水,格外高遠,

然而,我愴然想,有些人,哪怕一生一世望穿秋水,也再望不見了,

我依禮梳妝,盈盈獨自站在庭院中,李長笑嘻嘻打著千兒,“叫娘娘久候,請娘娘接旨,”

我淺淺欠身,道:“有勞公公,”

小院裡開了一樹一樹的石榴花,清淨的寺院裡甚少有這樣豔麗的花朵,然而五月時節,最美最熱烈的亦唯有此花了,無心無肺一般開得如火如荼,整個甘露寺便掩映在這般紅灩灩的濃彩裡,

我跪地,發髻上的瓔珞垂在眉心有疏疏的涼意,李長的聲音是內監特有的尖細:

朕惟讚宮廷而衍慶,端賴柔嘉,頒位號以分榮,谘爾昭儀甄氏,溫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國運,掩自身而禱昌明,其誌其心,堪為六宮典範,曾仰承皇太後慈諭,冊為正二品妃,賜號“莞”,爾其時懷衹敬,承慶澤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鴻庥於有永,欽哉,

神情有瞬息的凝滯,聖旨已下,終身既定,再無翻轉了,轉瞬如有冰水劈麵湃下,整個人連纖微的發絲都凍住了一般,分明看見一道裂縫慢慢橫亙上如堅冰般的心底,轟然塌碎的聲音之後,森冷鋒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今生今世,隻消在他身邊一刻,我竟如何也逃不離這個“莞”字了,

李長笑得歡天喜地,親手將聖旨交到我手裡,“恭喜娘娘,皇上的意思,三日後大吉,請冊封使引娘娘回宮,,,娘娘斷斷想不到冊封使是哪位貴人,當真是大吉大利的貴人呢,”

他小跑至門外,引了一人進來,道:“王爺請,”

有人踏著滿地繽紛落英入內,我隻當是岐山王抑或平陽王,一徑隻低了頭,

那人似乎也未看我,隻懶洋洋向李長笑道:“皇兄又看上了哪位美人,巴巴得要本王親自跑到寺裡迎接,聽聞上回冊封葉氏,可是勞駕公公跑去獅虎苑宣的旨,”

李長連連道:“慚愧慚愧,王爺不曉得,那回可把老奴嚇得半死,還有隻老虎蹲在灩常在後頭,除了常在誰也哄不走,”

我耳中轟地一響,直如打了個響雷一般,無數細小的蟲子嗡嗡在耳邊鳴叫著撲扇著翅膀,,這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像的聲音,怎麼會,,

我迫不及待地抬頭,目光所及之處,那人穿著月色底海水藍寶團紋蛟龍出海袍,腰際束絳色白玉魚龍長青帶,頭上戴著青玉金翅冠,負手立在數叢青竹之側,他的眸色幽深柔和,似飽染了花影的清雋,竹影疏落,落他頎長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他就那麼靜靜的凝立在那裡,獨自占儘風流,

心中有一股滾熱的強力激蕩洶湧,隻覺得一直抵在心頭的那束堅冰被這樣的暖流衝擊得即刻化了,整個人歡喜得手足酸軟,一動也動不得,幾乎要委頓下來,然而這樣的歡喜不過一刻,心底越來越涼,涼得自己也曉得無可轉圜了,隻怔怔落下淚來,仿佛無數巨浪海潮拍在身上,玄清,玄清,我幾乎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雙足本能地一動,隻想撲到他懷裡去大哭一場,哭儘所有的艱難與委屈,

李長笑眯眯道:“娘娘可高興哭了呢,”

他似乎感覺到什麼,轉過頭來,一張臉在刹那間變得雪白沒有人色,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嬛……”

他的聲音尚未落地,乍然一聲嬌嫩的驚呼,“王爺,,”卻見一個碧色的俏麗影子已飛奔出來,直撲到他懷中啼哭不已,

心中一陣悲涼,果真不是我的幻覺,連浣碧也知道,是他回來了,他沒有死,沒有死,

一切已成定局的時候,一切再無轉圜之地的時候,他回來了,

李長忙道:“哎呦,碧姑娘這是怎麼了,王爺好端端地回來可是大喜事啊,姑娘倒哭成這樣了,”說罷向我笑道:“王爺是昨日才回來的,平平安安,毫發無傷,皇上可高興壞了,直在宮中留了一宿,這可是咱大周的洪福齊天哪,皇上想著王爺如此後福無窮,和娘娘是一樣的,才特特地請了王爺來做冊封使哪,”

槿汐縱然意外,眼見不對,跺一跺腳向他使了個眼色道:“人家久彆重逢的,你在這裡添什麼亂,快出去罷,”

李長眼珠一轉,一拍腦袋笑嗬嗬道:“原來是這個理兒,我說碧姑娘怎麼哭成個淚人兒呢,難怪難怪,”說罷忙帶了人出去,

玄清一手扶開浣碧,眼眸隻牢牢盯著我,劫後重生的相逢喜悅裡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錯愕和不可置信,槿汐不動聲色從玄清身邊拉過浣碧,笑道:“娘娘的大好日子,姑娘哭濕了衣裳算什麼呢,隨奴婢去換件喜色的衣裳吧,好叫王爺和娘娘好好說說話,”

浣碧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方覺大為失態,依依不舍地看看他,又望望我,低低道:“王爺平安無事,奴婢這就給菩薩上香去,”說罷漲紅了臉急急奔進屋去,

槿汐福了一福,匆匆跟在浣碧後頭追進去,她經過我身邊,接過我手中的聖旨,悄悄在我耳邊道:“聖旨既已下來,萬事不能再回頭,娘娘可要想清楚了,”她把“娘娘”二字咬得極重,提醒著我此時的身份,說罷幽幽一歎,“一時感情用事,隻怕來日後患無窮,”

我怔怔地站著,他走近我,臉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過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綠陽光,帶著深重的寒氣;又似在夜霧深重的林間裡飛過的幾隻螢火蟲的光芒,微弱而遼遠,

他淡淡一哂,似是自嘲:“娘娘,”

這兩個字似兩塊烙鐵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間幾乎能聞到皮肉焦爛的味道,我痛得說不出話來,強忍了片刻,方緩過神氣勉強道:“本宮已是莞妃,有勞王爺親來相接,王爺一路辛苦,”

“王爺,”他滿目愴然叫人不忍卒睹,拱一拱手道:“不過一彆四月,不想世事顛覆如此之快,娘子已成娘娘了,”他退後一步,“良久未曾聽娘娘如此稱呼,清大覺生疏了,”

他如此語氣,不啻是在怨我了,更不啻於在我心口狠狠紮了一刀,然而,我即便分辯又有何用呢,那些不能啟齒的緣由能告訴他麼,

“一彆四月,世事變幻之快往往在一夕之間,王爺依舊是王爺,隻不過本宮不再是一介廢妃罷了,”我定一定神,含淚笑道:“你回來就好了,”

陽光那麼猛烈,灼痛我的頭腦,微微睜開眼,觸到那一雙隱忍著不亞於我的焦灼和苦痛的雙眼,“我千辛萬苦,我拚死回來,要不是想著你,,嬛兒,我想著你才能回來,可是我一回來,卻要親眼見你萬千榮寵被迎回宮去,迎回皇兄身邊,”他踉蹌著退了兩步,喑啞道:“我情願自己身死赫赫,永遠不要回來,”他停一停,“我若不回來……”

現實如一把鈍重的鏽刀,一刀一刀割裂我與他之間所有的情係,我淚流滿麵,“你若不回來,就不會知道你才一走四月我便琵琶彆抱(1);你若不回來,就不會知道我在以為你屍骨無存後又迫不及待回到紫奧城,回到你皇兄身邊;你若不回來,就會一直以為我會等著你、盼著你,在淩雲峰等你歸來,就不會知道我是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女子,”我哽咽,狠一狠心道:“我本就是這樣無情無義的女子,”

有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像落著一陣急促的冰冷暴雨,陽光透過葉子細碎的間隙落下來,仿佛在我與他之間設下了一道沒有溫度亦無法攀越的高牆,此時此刻,我們再不能是至親愛侶了,

“無情無義……”他喃喃良久,仰天疏狂大笑,眼角隱有清淚湧出,

我不忍再聽,亦不忍再看,我怕自己會忍不住,忍不住撲進他的懷裡,要他帶我走;我怕忍不住我的眷戀,我的思念,

倉惶轉身,風撲簌簌吹落滿地殷紅的榴花瓣瓣,如泣了滿地鮮血斑斑,

芳魂何處去,榴花滿地紅,

我隻身離去,隻餘他一身蕭蕭,隱沒於風中,

注釋:

(1)、琵琶彆抱,,,白居易《琵琶行》詩有“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句,後遂以“琵琶彆抱”喻婦女再婚,孟稱舜《鸚鵡墓貞文記?哭墓》:“拚把紅顏埋綠蕪,怎把琵琶彆抱歸南浦,負卻當年鸞錦書,”這才是最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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