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負卻當年鸞錦書(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0755 字 6個月前

我愴然不已。然而這愴然之中更是對世事的怨與悲。然而我能怨誰。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卻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數月的悲辛隻化作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綿濕衣衫。

他的手掌有殘餘的溫度。有薄薄的繭。為我拭去腮邊的冷淚。那是一雙能執筆也能握劍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十香軟筋散製住他。或許他早早回到我身邊。再無這麼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許”是多麼溫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麼多假設。人世豈非儘如人意了。

他的語氣裡有溫柔的唏噓。“你還肯為我落淚。嬛兒。”他扣住我的手腕。“我隻問你一句。你是否當真已對我無情。”

呼吸變得那麼綿長。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說不出“無情”二字。

即便在宮中廝殺殘忍了那麼多年。我也從未停止過對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腳步。這一切。竟是要我親手來割舍。

不知過了多久。他擁我入懷。他的懷抱那樣溫暖。似乎能為我抵禦住這世間所有的風刀霜劍。連他的氣息亦一如從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氣息。隻願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話語似綿綿的春雨落在我耳際。“嬛兒。現在還來得及。隻要你肯跟我走。我情願不要這天潢貴胄的身份。與你做一對布衣夫妻。在鄉間平凡終老。”

跟他走。和他廝守到老。是我長久以來惟一所想。

然而時至今日。他真說出了口。這句話似一盆冷水。倏然澆落在我頭上。澆得我五內肺腑都激靈靈醒轉了過來。

我豁然從他懷抱中抽出。不忍看他驚愕而失望的神色。淒愴道:“有情如何。無情又如何。人生在世。並非唯有一個情字。”我眺望甘露寺後山的安棲觀。神色肅然。“若我與你一走。首先牽連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親。即便你還要帶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們能帶走所有麼。”我的聲音微微發顫。從胸腔裡逼狹出來。“清。我們的愛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顧我們身邊的人。不能犧牲他們來成全我們。”我看著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這悲戚裡。我已明白他的認同與懂得。他是溫潤的男子。他不會願意因自己而牽連任何人。這是他的軟弱。也是他的珍貴。

淚光簌簌裡望出去。那一輪明月高懸於空。似不諳世間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將我與他的悲傷與隱忍照得如無處容身。

那麼多的淚。我那麼久沒有肆意縱容自己哭一場。我足下一軟。伏在他的肩頭。任由心頭亂如麻緒。隻逼著自己將殘餘的冷靜宣之於口。“如果我可以跟你走。我何嘗不願意拋下所有就跟你走。什麼也不想。隻跟你走。可是你我任性一走。卻將父母族人的性命置於何地。卻將太妃置於何地。我們一走。受滅頂之災的就是他們。”眼淚堵住我的喉嚨。“從前也就罷了。”我茫然四顧。“如今。我們還能走去哪裡。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個玄清、容不下一個甄嬛。即便天地間容得下我們。也容不下我們一走了之後終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們選擇。。。不。從來就是沒有選擇。”

他擁著我的肩。聲音沉沉如滂沱大雨:“嬛兒。哪怕你告訴我你對我從無情意。我也不會相信。但是你告訴我這番話。卻比你親口對我說無情更叫我明白。明白你再不會在我身邊。”

夜色無窮無儘。往昔溫柔旖旎的回憶似在夜空裡開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鮮妍的花。

我卻。隻能眼睜睜任由它們儘數萎謝了。

河邊的樹木鬱鬱青青。我輕聲道:“你看。此處葉青花濃依舊。可是玄清。你我一彆四月。卻早已是滄海桑田了。”上蒼的手翻雲覆雨。把世人的歡樂趣、離彆苦置於手心肆意把玩。我淒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變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嬛兒。讓我再抱抱你。隻消一刻就好。從今往後。我能抱這世上所有的人。卻不能再這樣讓你停留在我的懷裡了。”

心中的軟弱和溫情在一瞬間噴薄而出。我在淚水裡喃喃低語。“清。遇見你讓我做了一場夢。我多麼盼望這夢永遠不要醒。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都在這個夢裡。都是你給我的。”

他吻一吻我的臉頰。“於我。何嘗不是。”他溫柔凝睇著我。似要把我的樣子嵌進腦海中去一般。“有你這句話。我當不負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龐。淒苦道:“何苦說這樣的話。清。你當找一個真心待你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首到老。你們會有很多子孫。會過得很好。會一輩子安樂。”我仰望他。“清。來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終身祈願為你祝禱。隻盼你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淚的雙眼有隱忍的目光。明亮勝如當空皓月。他低低道:“你說這樣的話。是要來刺我的心麼。我所有的心意。隻在那一張合婚庚帖裡說儘了。隻有你。再不會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淚意。頓足道:“你才是來拿這話刺我的心……”天際撲棱棱幾聲響。是晚歸的昏鴉落定在枝頭棲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再沒有時間了。

我緩緩地、緩緩地脫開他的手臂。含淚道:“你瞧。月亮西沉。再過一個時辰。天都要亮了。”

他搖一搖頭。神色如這夜色一般淒暗。再瞧不見那份從容溫潤的光彩。他苦笑。“我隻覺得自己恰如一縷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願也得放你走。”

夜色漸漸退去。似溫柔而緊迫地催促。我垂首黯然。“大限已經到了。我已經出來很久。再不回去。隻怕槿汐和浣碧便是首當其衝。”我的手從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似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一般。“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我惻然道:“清。咱們再也不能了。”

流光裡泛起無數滄桑的浮影。再相見時。我與他都會重新成為紫奧城重重魅影、萬珠紗華間的瓦石一礫。割斷彼此的前世。

寂夜裡落花芬芳簌然。那樣的婉轉委地。撲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潔白的鳥。早已失了那種輕靈而自由的婉轉飛揚。隻留下淒豔的一抹血色。將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轟然倒塌。隻餘世事的顛覆和殘忍把人一刀又一刀淩遲不斷。

始覺。一生涼初透。

漏夜更深。屋內一盞殘燈如豆。槿汐披衣端坐。我的腳步再輕飄如絮。也驚醒了一旁打盹的浣碧。她見我回來。不覺一驚。很快平伏下來。道:“小姐這麼晚不回來。奴婢還以為……”

我淡淡道:“以為我不回來了是麼。”

槿汐為我斟上一碗茶。柔和道:“奴婢知道。娘娘一定回來的。”

她的發梢有未乾的露水。我稍稍留神。她的鞋尖亦被露水打濕了。我看她。“方才出去了。”

槿汐微微一笑。“知道娘娘一定會回來。所以奴婢為娘娘去了一個地方。”見我微有不解。她伸指往後山方向一點。

我隨即明了。“王爺回來是喜事。是該叫太妃歡喜。”我停一停。“太妃是明白人。自然知道這個孩子的事不能叫他知道。否則便是一場雷滾九天的大風波了。”

槿汐曼聲細語道:“娘娘思慮的是。太妃也是這樣想。否則瞞不住就是害了王爺。”我撫一撫浣碧疲倦的麵頰。柔聲道:“你放心。王爺不會傷心很久的。安心睡去吧。”浣碧點一點頭。斂不住眉心深深的擔憂與淒惶。步履沉重進去了。

我睡意全無。取下發上的銀簪子一點一點撥亮火芯。仿佛這樣就能撥亮自己的心。“槿汐。”我低低道。“小時候爹爹總是說我聰明。聰明的心性總是占足便宜的。可是我再聰明。卻永遠參不透一個情字。永遠作繭自縛。槿汐。假若可以。我情願一輩子不知情愛為何物。一輩子庸碌做一名凡俗女子。或許更能快活。”

槿汐為我抖去鬥篷上的霧白露珠。披上一件乾淨衣衫。手勢溫柔而輕巧。月光落在我逶迤的長發上。是點點淚光似的的星芒。

“溫柔女兒家卻硬是須眉剛硬的命。一世冰雪聰明也抵不過一個情字。身為女子。誰能參得透情字。即便是……”她歎一歎。“不過是已經死心和沒有死心的分彆罷了。”

我無力倚在窗邊。“從前看《牡丹亭》的戲文。杜麗娘為柳若梅死而複生。仿佛情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如今才曉得。戲文終究是戲文罷了。”

“所以奴婢說。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可是如今。卻要瞻前顧後。步步為營了。時機不同。行事也不得不同。”

我沉默。小時候看《牡丹亭》看到這樣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年少時。總把情意看得涇渭分明。愛便是愛。不愛便是不愛。如同生與死一般界限清晰。總以為隻要愛著。就能夠抵越生死。敵得過這世間的一切。

卻原來。情到深處。很多事仍是我們的單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我舉起茶盞。痛然笑道:“常說一醉解千愁。我卻連想一醉都不可得。”說罷。隻仰麵大口吞下茶水。溫熱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間。那樣苦那樣澀。仿佛流毒無窮的傷懷直逼到心裡。不覺淚光盈然。向槿汐道:“我這一生到此。即便再身膺榮華。也不過是一輩子的傷心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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