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首,卻見安陵容從假山之後盈盈轉將出來,舉著一把象牙柄的小扇子持在腰邊,輕盈行了一禮,眉目含笑道:“莞妃姐姐好,”
她穿了一席蓮青色萬字曲水織金連煙錦裙,整個人似乎浮在一團綠朦朦的霧氣之中,安陵容原本就身量苗條,如今見清瘦,身子纖細得如弱柳扶風一般,不盈一握,
獨自相對的一刻,我原以為自己會將積鬱多年的怒氣與憤恨一並爆發出來,至少會克製不住狠狠扇她一個耳光,然而事到臨頭,卻是微微含了一縷嬪妃相見時應有的矜持笑容,道:“許久不見,妹妹真當是貴人了,”
她以團扇障麵,發髻上一支纖長的纏絲點翠金步搖閃閃明晃,映著象牙骨的扇子更是盈然生光,微一側頭,步搖上玉色小珠墜子和細若瓜子的金葉子亦跟著輕輕搖動,閃爍出明翠的波觳,
她笑得親切,“姐姐才是真正的貴人呢,原以為姐姐要飄零在外孤苦一世了,叫妹妹好生牽掛,不曾想峰回路轉,竟有了今日添丁添福的好時候,”
我不動聲色,隻淡淡笑道:“哪裡真有十全十美的好時候呢,做人總有不足之處,就如妹妹,即便今天身為貴嬪,掌一宮主位,想必也有意難平的時候吧,”
安陵容絲毫不以為意,隻含羞帶怯,道:“陵容在姐姐走後替姐姐服侍皇上那麼久,竟也沒有個一子半女,當真是陵容福薄呢,”她向我嫣然一笑,幽幽道:“自己的親生女兒成了彆人的孩子,姐姐覺得如何,”
她的話中分明指向適才敬妃與朧月一事,想來她身在暗處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輕笑出聲,“說起來朧月自幼不在我身邊,不與我親近也是情理之中,隻是我相信做人總是有得亦有失,比起妹妹,我這個孩子或許懷得運氣了些,”
陵容依舊微笑如靜夜裡暗自綻放的花朵, “有得亦有失麼,陵容好怕姐姐得不償失呢,”
“嗯”,我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妹妹說得對,但比起有些人費儘心機卻儘失人心,隻怕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呢,”
陵容迅疾端肅了神色,靠近我兩步,纖白的手美若白魚,幾枚翡翠與紅寶石的金戒光芒晶瑩閃爍,她輕輕搖著團扇,帶著關切的口吻輕輕道:“姐姐說得極是,其實姐姐前幾日在翠微宮前差點滑落轎輦,妹妹也有所耳聞,幸好姐姐無恙,妹妹可真是捏了一把汗呢,”
她說的是“翠微宮”而不是“玉照宮”,我心下一動,已經明白過來,淡淡道:“妹妹的耳報神真快呢,”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不過後來聽說連皇上也盛讚姐姐賢德呢,”
“妹妹到底是皇上枕邊心上一時一刻都放不下的人呢,連皇上不張揚的事妹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停一停道:“妹妹所指翠微宮,,慶嬪是巴蜀女子,性子烈些也是有的,加之年紀輕難免一時糊塗,連皇上都舍不得責怪她,我少不得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姐姐真的以為是慶嬪做得麼,”安陵容的語氣中微微驚詫,“周氏雖然得寵,卻也還沒有大膽到那個地步,姐姐細想去,翠微宮裡誰與姐姐積怨已久了,”
我假裝凝神思索,猶豫道:“她哥哥歸她哥哥,她到底也不曾對我怎樣,”
陵容搖頭道:“姐姐心腸益發仁厚了,她哥哥一心想取甄公子而代之,她呢一直想取姐姐而代之,姐姐如何就不明白呢,”
我驟然凝眸於她,目中閃過一絲冷凝的疑惑,“她是皇後娘娘麵前最得臉的紅人,妹妹如何敢在背後說這些無憑無據的話,”
陵容溫柔的雙眸黯淡垂下,“姐姐想問我是如何得知這些的吧,”她幽幽歎息,含了一絲悲涼,道:“妹妹從前做過的錯事太多,見彆人的錯事也多,有些事本是想爛在肚子裡的,可是姐姐剛回宮就差點被人暗算,我如何還敢再隱瞞,”她帶著懺悔的口氣,低低道:“昔日之錯已經鑄成,妹妹隻能再如今稍稍彌補了,”
“哦,”我微眯了雙眼,“這話我卻不知從何聽起了,皇上眼中妹妹最是溫順安靜,難道也曾做下什麼見不得人的錯事麼,”
“姐姐”,她滿臉愧悔難當,“姐姐這樣說便是不肯原諒陵容了,當日我知道姐姐的嫂嫂與侄兒在牢中得了重病,妹妹已讓近身太醫去服侍了,可還是保不住她們的性命,這些年來每每想到此事,我總是寢食難安,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換她們的命,姐姐……”說到此間,她忍不住哀哀啜泣起來,
夜幕降臨的瞬間,是傳說中人魔不分的時刻,在那一瞬間,連人的背影也會有類似於獸的形狀,天地間陰陽之氣交混,群魔亂舞,而在今日的這一瞬間裡,陵容哀哀的哭泣聽起來分外讓人心生憐意,
我長歎一聲,低低道:“陵容,咱們也這麼些年了……”
她哭泣,哀婉的聲音似受傷的杜鵑在哀鳴,“姐姐,我這輩子的罪孽總是贖不清了,”她深深欠身,“姐姐能夠平安回宮再得皇上憐惜,陵容已經欣慰不已了,陵容不敢奢望姐姐能諒解,隻盼姐姐能平平安安誕下麟兒,”她見左右無人,又湊近叮囑了一句,“姐姐要萬事小心啊,”
她靠近的刹那,有熟悉的香味從她的身體傳來,我凝神屏息望去,她的衣帶上係了一個小小的金累絲繡花香囊,十分精巧可愛,
我應聲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自會小心,”
陵容點一點頭道:“宮中眼多口雜,陵容不便與姐姐久談,天色不早,妹妹先告退了,”
方至柔儀殿,浣碧一聲不吭跟著我進了內殿,也不許旁人進來,垂手默不作聲地站著,我看她一眼,溫和道:“有什麼就說吧,”
浣碧按捺不住怒氣,悲聲道:“她假惺惺哭了兩聲,小姐你就又信了她麼,”
我緩緩吹著茶葉,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我為什麼不信她,”
浣碧又氣又急,道:“奴婢方才和她離得近,她那香囊裡分明是……”
我以目光示意她噤聲,“你知道就好,”
浣碧疑惑,“小姐既然知道……”
我微笑,“你既知道她香囊裡帶著的是什麼東西,就知道她是苦心孤詣要做些什麼,但她今日所說未必全是謊話,倒也有幾句可信,”
浣碧道:“小姐覺得慶嬪可信麼,”
“說不上可信,隻是在這件事裡她的確無辜,不過是祺貴嬪拿了她宮裡的石子兒來嫁禍罷了,若我真沒了孩子,慶嬪也逃不了乾係,是一箭雙雕的事,隻是她的算盤未免打得太滿,得意過了頭,”我冷下臉道:“我本還不想那麼快對她動手,隻是她既然自己找上門來了……”我喚進槿汐,“你去見了李長,他怎麼說,”
槿汐低聲道:“祺貴嬪與安貴嬪都是皇後身邊之人,然而從來是麵和心不和,如今皇後頗重視祺貴嬪,祺貴嬪入宮雖晚,也不是最得寵,卻已經和得寵多年的安貴嬪平起平坐了,”
我嫌頭上珠釵累贅,便叫浣碧換了家常的通花佩戴,道:“祺貴嬪不算失寵,然而較於安氏性子更淺薄張揚些,換了我是皇後也會覺得祺貴嬪更容易駕馭,安陵容在皇後眼裡最大的長處就是家世寒微便於控製,然而安比槐如今因為女兒的緣故也是一方知府了,那安陵容的身世也再不算卑微,而她生性陰狠、城府頗深,與皇後是一路性子的人,我看縱使是皇後也未必能將她完全掌控,”
浣碧哼了一聲,輕蔑道:“這些人蛇鼠一窩,也有這樣內鬥的時候,真是痛快,”她停一停,“那小姐準備怎麼做,”
我褪下護甲,將十指泡在加了玫瑰花的熱水裡浸泡,道:“祺貴嬪在皇後身邊就是阻礙安陵容進位的一塊絆腳石,想來祺貴嬪也看不起安陵容的出身,二人不和也在情理之中,隻不過安陵容既特特來告訴了我祺貴嬪要害我一事,我也不妨泰然受之,”於是低聲叮囑浣碧幾句,道:“你去告訴晶清,叫她轉告慶嬪就是,”
浣碧應聲而去,槿汐在旁服侍我浸手,道:“皇上晚上過來,娘娘也該準備著了,”
我麵無表情道:“有什麼好準備的,”
槿汐見我如此,道:“奴婢方才聽小允子說了帝姬對娘娘生疏的情形,也難怪娘娘要生皇上的氣,”
我攥緊盆中的玫瑰花瓣,森然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孔夫子的話當真是通達世情,”
槿汐用柔軟的毛巾為我包裹住雙手,輕聲歎息了一句,
待到玄淩來時,我已經換了一身家常的鵝黃輕羅長裙,自胸前一直逶迤而下,肩上披了一件軟羅織金平繡榴開百子的肩帛,倚在貴妃長榻上悶悶剝著石榴吃,
玄淩扳過我的肩道:“前幾日吐得厲害,連膳食也懶得用,今日可好些了麼,”
我勉強微笑道:“多謝皇上關心,已經好多了,臣妾因為天氣熱難免消減些飲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玄淩見我眼圈紅紅的,忙道:“好好的竟紅了眼圈,誰叫你委屈了,”
我忙笑道:“誰敢給臣妾委屈受,不過是臣妾自己想著傷心罷了,”
玄淩道:“你懷著身孕難免多想些,明日朕就叫敬妃把朧月給你送來,有孩子在身邊,你也笑一笑高興些,”
我不聽則已,一聽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皇上何必說這樣的話叫臣妾戳心,朧月與臣妾雖為母女卻並不親近,如何肯到柔儀殿來,來了也不過哭鬨而已,”
玄淩不由得不快,俊朗的麵頰上如罩了一層陰翳之雲,道:“敬妃一向懂事,如今也糊塗起來了,朧月到底是你生的,她怎麼也不好好教導了送回來,”
我有瞬間的愕然,他竟以為朧月今日對我的生疏全是敬妃之過,於是輕聲道:“皇上何苦責怪敬妃姐姐,多年來她照顧朧月儘心儘力,也難怪朧月會視她如母,”
玄淩愣了一愣,好聲好氣道:“那明日朕就好好管教朧月,讓她儘快與你親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