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愛怨結(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3440 字 6個月前

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一隻墨色的黑貓從永巷的牆頭直躍而下,穩穩地撞向我的小腹,躲閃不及,眼睜睜看著它淩厲撲來,仿佛被一拳狠狠擊中的感覺,整個人不覺向後踉蹌了兩步,那種飛撲而來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恐懼痛得我彎下了腰,浣碧一張俏臉嚇得雪白,慌忙和小允子扶住我道:“小姐怎麼樣了,,”

我隻覺得雙足自小腹以下酸軟不已,腰肢間痛不可當,那種熟悉的溫熱的痛感隨著涔涔冷汗漫延而下,

小允子見扶不動我,一時驚怒交加、氣急敗壞,一腳朝黑貓狠狠踢去,咒道:“畜生,”他那一腳去勢淩厲,足足用上了十分力氣,那黑貓被他一腳踢得飛起撞在朱紅宮牆上,有沉悶的聲響夾雜著淒厲的嘶叫和骨骼碎裂之聲,血腥的味道在四周漫溢開來,

我厭惡地轉過頭,低頭看見自己高聳的腹部,下墜般的疼痛讓我越來越心慌,我極力掙紮著扶住牆靠下,一手用力抓住浣碧的手心,維持著僅剩的意識吃力地吐出幾字:“快去找溫實初……”

溫實初到來時我已輾轉在柔儀殿內殿的床榻上,劇烈的陣痛如森冷的鐵環一層一層陷進我的身體骨骼,環環收攏迫緊,我陷在柔軟如雲的被褥中,整個人如失重一般無力而疲憊,半昏半醒間的疼痛讓我輾轉反側,眼前如蒙了一層白紗,看出來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隱隱綽綽覺得有無數人影在身前晃動,

八月中旬的天氣,溫實初的額頭全是晶亮如黃豆的汗珠,他顧不及去擦一擦,伏在我耳邊道:“娘娘彆害怕,一定會沒有事的,”我勉力瞧他一眼,苦笑道:“辛苦你了,快擦擦汗吧,”

他急得跺腳,心疼道:“什麼時候了娘娘還在意這些,”

強烈收縮的疼痛逼得喉頭發緊,我的聲音乾澀,勉強笑道:“你是太醫,怎麼急成這個樣子,更叫我不安心,”

溫實初“嗐”了一聲,也顧不得要拿絹子舉袖便去擦,他見四周忙亂,趁著把脈的時分悄聲道:“看脈象不是吃了催產藥的緣故,怎會一下子就要生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按捺著痛楚道:“大約是今晚事多損了心氣,左右日子到了,生下來也好,”

他的嘴唇微微張合,知道也問不出什麼,隻得道:“皇上一聽急得了不得,丟開了玉照宮趕來了,”

我腹中絞痛,一時無力說什麼,良久,沉重呼吸的滯納間隱隱聞得爐中催產香料裡夾雜了薄荷的氣味,清亮苦澀地刺激著我昏沉的頭腦,溫實初臉上的汗珠一層層地沁出來,他不時抬袖去擦,卻總也擦不淨的樣子,

他回頭利落吩咐隨侍的產婆道:“去看看催產的湯藥好了沒,記得要煎得濃濃的才好讓娘娘入口,”他頓一頓,忽然壓低了聲音悄悄道:“皇上不便進來,有句話微臣不得不問娘娘,若是有什麼不測,娘娘要自保還是保胎兒,”

我倏地一驚,狠狠掙紮著仰起身要去抓他的衣襟,到底是臨產的人,手掌一點力氣也沒有,隻得牢牢盯住他大口喘息著,失聲道:“溫實初,我以我們十數年的情分要你答允,任何時候,你都不能傷到我的孩子,”

他頓一頓,霎時麵孔雪白,頹然苦笑,“我早知道你要這般答我,偏偏不肯死心非要來問你一問,”

我心力疲乏,見他如此神情亦不覺心軟,“世上你不肯死心的事又何止這一樁呢,”不過是一瞬,我昂起頭,厲聲道:“我隻要你記住,,能保得住我們母子三人是最好不過,若真不能保全,就舍母保子,否則,你便讓我活了下來,我雖然身為妃嬪不得自儘,但你知道的,若失去這個孩子,我必然會做出比自儘慘烈百倍的事情來,今日你雖叫我活了下來,到時也必定會後悔萬分,”我大口喘息著,“你曉得我的性子,我說得出必然做得到,”

他又是惶急又是氣惱,臉色鐵青叱道:“什麼時候了還說這樣沒輕重的話,不怕不吉利麼,,”

溫實初一向溫和敦厚,甚少這般對我疾言厲色,我曉得他是氣極了,一時也低了頭,啞聲喚過槿汐道:“皇後也來了麼,”

槿汐福一福道:“皇後在玉照宮守著徐婕妤,皇上帶著端妃娘娘來的,”

胸腔一陣氣息翻騰,失聲道:“不好,隻有皇後在玉照宮,隻怕徐婕妤的胎會保不住,”

浣碧急得頓足,“小姐瘋魔了,自己都成了這個樣子還要去顧彆人麼,,”

我橫她一眼,吃力道:“你都忘了麼,,”我的氣息越來越沉重,每一呼吸幾乎都牽扯著腹中的陣痛,身體要裂開來一般,我沉聲道:“槿汐,既然皇上來了,你就去回稟,說本宮若然有什麼不測,請皇上不要顧念多年情分,斷斷不要猶豫,必得舍母保子,”我頓一頓,咬唇道:“再稟告皇上,若本宮當真無福養育子女,但請皇後收養這苦命孩兒,莫在繈褓之中就失了慈母關愛,”

浣碧急得要哭,“小姐何苦要叫槿汐去回稟這樣不吉利的話呢,”

槿汐到底沉著,微一凝神已然明白過來,扯一扯浣碧的衣袖道:“姑娘莫急,娘娘若不作此托孤之語,如何能調虎離山保得徐婕妤母子平安,”

浣碧這才稍稍放心,槿汐旋身去了,很快進來道:“皇上說了,母子都要平安無恙,否則要太醫院一同陪葬,不過皇上已命人去請皇後速速來未央宮照應,”

我微微鬆一口氣,“槿汐,你必然把話說得極穩妥,”

槿汐低眉順目,“奴婢隻說娘娘再三請皇上斷斷不要猶疑,切莫顧念十年情分,”

我心上一鬆,隻覺身上力氣也用儘了,隻想合眼沉沉睡去,我勉強道:“那麼徐婕妤那邊誰去照料,”

“端妃娘娘自請去了玉照宮,”槿汐稍稍躊躇,頗有擔憂之意,“聽說徐婕妤已然痛得昏死過去了,”

端妃行事沉穩,我自是十分放心,不覺長歎,“我已經儘力,徐婕妤能否無恙,隻看上天肯否垂憐了……”

話音未落,腹中陣痛一波又一波抵死衝上來,四肢百骸皆是縫隙般裂開的疼痛,渾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掙開來,溫實初的聲音焦急不堪,向產婆道:“杵在這裡做什麼,娘娘胎動已經發作得這樣厲害,還不上催產藥來,”

我痛得幾乎要昏死過去,死死抓著雲絲被的指節擰得關節發白,心底有低微得隻有自己聽得見的呼喚,

一簇簇粉紅爛漫的桃花,人間四月芳菲儘,山中桃花始盛開,仿佛還是在淩雲峰禪房的日子,在窗口望出去,風吹過亂紅繽紛,漫天漫地都是籠著金燦燦陽光的粉色飛花如雨,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

玄清 甄嬛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春深似海,鳳凰於飛,翽翽其羽,多年所願終於成真,

然而,榴花開處照宮闈,那明豔刺目的鮮紅刺得我大夢初醒,原來種種命運與深情,都可以這樣被輕易分開,百轉千回,終無回頭路,

玄清,玄清,我如何才能完全割舍你,

冷汗膩濕了頭發,昏昧中宮人的話語模模糊糊落在耳中:

“皇後娘娘也趕來了,陪著皇上著急呢,叫奴婢進來囑咐娘娘安心生產就是……”

“娘娘久久生不下來,皇上臉色都青了,可見皇上多在意娘娘……”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稍稍清醒一些,隱約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內殿的門倏然被打開,有人疾奔而進,我正心中詫異何人敢在柔儀殿如斯大膽,卻聽得周遭宮人們的驚呼不亞於我內心的驚詫,“產房血腥,淑媛娘娘有孕在身如何能進來,,”

溫柔的聲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軟的掌心合住,“嬛兒,是我來了,”

那樣溫暖的聲音,我在蒙昧中落下淚來,依稀還是年幼時,每到年關或是避暑時節,眉莊總是這樣笑吟吟解落披風踏進我的快雪軒,“嬛兒,是我來了,”

一顆心好似塵埃落定,漫漫滋生出無數重安穩妥帖來,還好,還好,無論人世如何變遷,眉莊總是在這裡,在這裡陪我一起,

費儘無數力氣,終於睜開了眼睛,心酸不儘卻先安慰笑了出來,眉莊大約走得急,鬢角散亂,衣襟上流蘇糾結,她是那般端莊的女兒家,總是步步生蓮,足不驚塵,一顰一笑皆是世家女子的穩重閨訓,何曾這樣驚惶失了分寸過,

溫實初倏然立起在我麵前,擋住我一床的血腥狼狽,驚向眉莊道:“淑媛娘娘如何來了,”他略略往前一步,“產房血腥如何沒有半分避忌,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的口氣是輕而焦灼的,隔著大約是熟不拘禮,他的口氣有熟稔的輕責,床帳上的鏤空刺繡銀線珍珠水蓮花紋在如晝明亮的燭光下瑩光閃爍,仿佛是床頭的赤金帳鉤在晃動中輕微作聲,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混亂中莫名覺得溫實初的責備與勸阻中有隱隱的溫存和關懷,

我暗暗歎氣,許是對溫暖的人情渴慕太久,我竟生出這樣的錯覺來了,

眉莊的聲音是有彆於對我的暖洋,清冷如碎冰,“皇上也攔不住本宮,溫大人以為還能勸本宮離了這裡麼,”

溫實初的聲音多了幾分柔和委婉,“娘娘懷著身孕是千金之體,多少也要當心些,”

“大人若願意,這話大可去說與外頭的皇上與皇後聽,想必他們更能入耳,本宮若是忌諱就不會闖進柔儀殿,既進來了就沒打算出去,”眉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宛然生出幾許春水般婉漫的關切,亦有幾絲沉沉秋水般的自責,“從前你生朧月時我不能陪在你身邊,你在甘露寺受儘委屈時我也不能陪在你身邊,如今我若再不能,豈非辜負我們自幼的情分,”

我眼中一酸,一滴清淚宛然無聲隱沒於枕間,她吃力在我榻邊伏下,菊花凜冽的香氣漾著她溫暖的氣息蘊在耳邊,她纖細的手澈白如玉,隱隱有淺青色的血脈流轉,溫熱地覆上我的臉頰,“嬛兒,我一直在這裡陪著你,”

痛楚的輾轉間,腦海中驟然清晰浮起相似的話語,這樣的話,近在身前的溫實初說過,一門之隔的玄淩說過,紅牆阻隔外的玄清亦說過,然而此刻,卻是眉莊的言語最貼心貼肺,十數年情誼,總比拗不過命運的情愛更不離不棄,

多年隱忍的不訴離傷,多年習慣的打落牙齒和血吞,此刻終於鬆弛了身心,把臉貼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眉姐姐,我很疼,”

她的聲音和煦如風,“很快,很快就好了,”淚眼迷蒙的瞬間,瞧見眉莊欲橫未橫的眼波,說不出是埋怨還是嗔怒,卻彆有柳枝搖曳的柔婉,向溫實初道:“兩碗催產藥喂下去了還不見動靜,到了這個時候還不用重藥麼,”

溫實初跺一跺腳,不覺長歎,看我一眼道:“清河王府預備下的催產藥固然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否則清河王去往上京之前也不會親自送來,就為防著有這一日,隻是……到底藥性霸道,不到萬不得已時切切不能輕用,”

眉莊的側臉在燭火明媚下瑩然如玉,更兼玉的潤澤與清冽,她一雙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溫實初的雙眼,“既是男兒身,做事何必這樣畏首畏尾,哪怕藥性霸道,如今已是迫不得已之時,隻要能保胎保命,何事不能權宜為之,你一向護著嬛兒如同性命一樣,如今節骨眼上怎麼倒猶豫起來了,,”眉莊待溫實初一向客氣,幾曾這般厲色說話,她大約知道自己毛躁了些,緩一緩神氣,憂道:“王府的東西自是好的,我隻擔心總好不過宮裡的,清河王自己都沒成家立業,何來留心這些,隻怕吃下去無濟於事,”

溫實初滿麵紫漲,隻低了頭默默不語,片刻道:“你放心,,清河王什麼世麵沒有見過,自然是極好的物事,數月前就交到了我手裡,”溫實初不自覺地看我一眼,很快彆過頭去,斂衣道:“煩淑媛照看,微臣去加幾味藥就來,”

我聽得清河王府四字,心頭驟然一震,神智清明了些許,溫實初寥寥幾語,我心中已然明白過來,原來……原來……他傷心離京避開這傷心地時,也早早為我做好了萬一的打算,

玄清,玄清,我心中一痛,在暈眩中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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