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瑞腦香消魂夢斷(1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5582 字 6個月前

許是前段日子操心了,我的病一直未見多大的起色,長日漫漫,我足不出戶,日日隻插花刺繡,打發辰光,

雖然過了中秋,但炎熱之意未退,開在陰涼處的狐尾百合便愈發花姿挺拔秀麗,我尤愛那粉紅花蕊數點,常常讓花宜采一些來,早上所采集的花苞到黃昏時分便會盛開,涼風徐來,滿殿清芬,花宜道:“鳶羽真有心,那日娘娘提了一句,她真日日一早采摘了狐尾百合送去呢,太醫看過那些花苞無事,聽聞鸝妃倒也喜歡,”

“她總不會提及是我教給她的吧,”

“怎會,她一心要孝順鸝妃,何況,鸝妃哪裡許她多說話了,”

我擺弄著手中一叢藍紫色的鳶尾花,“也可憐了那丫頭,原本身邊有人為自己拉住皇上不算壞事,隻是鸝妃自己根基不穩,怎還容得身邊有人分寵,難怪要壓製鳶羽,”

“不過,”花宜道,“聽聞最近皇上常在彆處,鸝妃娘娘有些不悅呢,”

此事我也有耳聞,為了寬慰安鸝容孕中的抑鬱,我常勸玄淩去陪伴她,如此一來,不免冷落了各宮,恰逢前幾日是慶貴嬪生辰,諸妃在她殿中熱鬨了一番,玄淩不免多陪了她兩日,又接著莊敏夫人道頭暈無力,玄淩亦多逗留了幾日,

我笑著搖頭,“罷了,你看幾日後是鸝妃生辰,皇上必會去陪她的,要我們操什麼心,隻是那一日鳶羽必定事多,你把百合備下然後讓她去水澤邊自己取即可,不必叫她費心擇選,況且,鸝妃也一定不喜她與彆宮中的宮人來往,”

到了九月初一那一日,玄淩果然去了景春殿,鸝妃未請各宮妃嬪相賀,諸妃也樂得不去,所以隻各自送了禮去便罷,隻留玄淩與之獨處,此時安鸝容月份已有五月,論理即便玄淩要過夜也無妨,於是景春殿中笙歌燕舞,遠遠都能聽見絲竹柔軟低迷的詠歎,軟軟一聲,無端撩撥起後宮此消彼長的醋意,

這一日,德妃一早便陪了朧月來我宮中,朧月此時已快七歲了,小小人兒與我親近了一些,我在窗前手把手教她臨字,朧月新學寫字,倒也極是認真,一筆一畫雖稚嫩,但下筆極有力,可見心中有丘壑,德妃便在一旁刺繡,偶爾溫柔凝睇朧月,這樣靜好時光,一直維持到了夜間,

這一晚天氣特彆熱,德妃懶得走動,便與朧月一同留宿在柔儀殿中,此夜一輪月牙有同於無,星輝夜沉,我索性命宮女大開門窗,納風取涼,

聽得外頭奔逐喧嘩之聲時已是一更時分了,我朦朧中警醒過來,推一推身邊抱著朧月睡得正熟的德妃,輕輕喚道:“姐姐你聽,外頭像是出什麼事了,”

德妃霍然醒轉,正要與我披衣出去,卻是小允子慌裡慌張進來,“兩位娘娘,可不好了,鸝妃娘娘小產了,”

德妃麵色一變,斥道:“小產便小產,你慌什麼,”

小允子麵色煞白,“回德妃娘娘的話,鸝妃小產是皇上他……皇上自己也驚著了,不好呢,”

我與德妃聽得玄淩不好,遽然色變,德妃吩咐了含珠看護朧月,急忙與我更衣一同往景春殿去,

此刻景春殿中已是一團亂糟,我踏入內殿,縱使心中已有準備,不免也大驚失色,殿中滿是血腥之氣,寶鶯與寶鵑哀哀哭泣不止,一壁哭一壁喚著“娘娘”,用熱水擦拭鸝容蒼白泛青的臉,鸝容蜷臥在九尺闊的沉香木雕花滴水大床上,身下的素雲緞褥子儘數被鮮血洇透,連床上所懸的天青色暗織榴花帶子紗帳上亦是斑斑血跡,她整個人臥在血泊之中,身上一件杏子紅半透明的雲綃小衣半褪半掩,露出香肩一痕,衣上儘是鮮血,德妃驚得掩麵,回頭不敢去看,

夜深月淡,內殿充斥著血氣和藥草混合的濃鬱氣味,宮人們麵色驚懼往來匆匆,裙帶驚起的風使殿中明亮如白晝的燭火幽幽飄忽不定,無數人影投落地麵,竟像是浮起無數黯淡的鬼魅,

我忙道:“鸝妃這樣穿著太醫如何為她診治,還不為娘娘披件衣裳,”

此情此景,與當年眉莊離世時竟無多少分彆,唯一不同的是,眉莊已然再無聲息,而鸝容,她在昏厥中猶自發出一兩聲因為疼痛而生的呻吟,我強自定住心神,拉過許太醫道:“皇上如何,”

許太醫滿手鮮紅血腥,猶有血珠從指尖滴答墜落,他滿頭大汗,語氣裡已帶了哭音,“皇上醒來時娘娘就成了這個樣子,皇上身上也是血,此刻已去偏殿更衣了,隻是皇上眼見這幅場景,受驚不小,”

我問:“鸝妃呢,”

許太醫一指滿床血汙,道:“娘娘出了這麼多血,孩子鐵定保不住了,孕中不可有劇烈房事,娘娘與皇上怎能情不自禁,何況娘娘……”他閉口沒有再說,趕忙去救治鸝妃,

我回頭,金絲檀木小圓桌上猶有幾碟未吃完的精致菜肴,白玉高足杯中殘餘一些琥珀色的桂花酒,而另一杯中隻是些蜜水,圓桌一側的五彩冰梅蝶紋瓷瓶中供著幾束狐尾百合,那花開足一天已有些殘了,雪白的花瓣上有幾道暗黃的跡子,許是為了保持花卉的新鮮,上麵猶有灑過水珠的痕跡,沾了一點半點粉紅的花粉殘落在花瓣與葉尖,我皺了皺眉,歎息道:“花殘了,人也損了,鸝妃醒來要看見這殘花豈不傷心,去丟了吧,”

我急忙趕到景春殿偏殿,皇後已在那裡守著玄淩,想是深夜趕來,皇後一向整齊的鬢角有些毛躁,玄淩披了一件明黃四海雲龍披風坐著,手裡捧著一碗熱茶,臉色蠟黃,

皇後見我與德妃同至,不禁問道:“去看過鸝妃了麼,太醫怎麼說,”

德妃與我對視一眼,為難道:“人還在昏迷中,太醫說孩子肯定保不住了,”

皇後沒有太多的驚訝,隻是惋惜,“好好的怎會如此,”

玄淩的臉有一半落在燭火的陰影中,惻然道:“是朕不好,都是朕……孩子沒有了,”

他的眼神黯淡如天際零碎的星,又似魚眼般灰敗無神,他嘴唇有些輕顫,指尖伸出向我,“嬛嬛,嬛嬛,朕又沒有了一個孩子,朕以為過去了那麼多年,你與燕宜都為了朕生下了孩子,蘊蓉生下了,眉莊生下了,朕以為上天已經原諒朕了,可是……可是,容兒是因為朕才沒有孩子,都是朕……是朕親自……”他痛苦地抓住自己的頭發,無力地垂下臉去,

我比皇後快一步接近玄淩,將他痛苦的麵龐攏於懷中,柔聲安慰道:“沒有事,沒有事,皇上,皇子帝姬已經平安出生那麼多,怎還會是上天不肯原諒皇上,今日之事或許隻是個意外而已,”

“不是意外……”他淒然搖頭,絮絮訴說,“朕不該與容兒那麼晚了還喝酒,朕喝了些酒,又是與她獨處,朕明知她……”

德妃見玄淩如此,不免焦灼,勸道:“其實鸝妃有身孕已經五個月,太醫又一向說她胎象安穩,即便……”她臉上一紅,婉轉道:“想來也該無妨,”

皇後亦不由麵紅,溫婉道:“皇上雖然喜愛鸝妃,隻是鸝妃有孕,確該稍稍克製自身,”

玄淩搖頭,麵有愧色,“朕也知道,隻是朕與鸝妃獨處時每每總有情不自禁,前幾次因記掛她有孕皆無事,今日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他臉上漸漸露出幾分驚痛,“朕睡到半夜醒來時覺得身邊濕透,一摸之下竟全是血,容兒已經痛暈過去,”

德妃念及方才所見場景,不由再度掩麵,拉住要去看望鸝妃的皇後,“皇後不能去,鸝妃那裡……滿床鮮血,實在可怖,”

正分說間,卻見孫姑姑排眾而進,問了兩聲後道:“太後已被驚動,皇上此刻心緒未平,還請皇上去太後宮中暫且歇息,鸝妃之事自有太醫照顧,”她看著玄淩,婉轉的口氣中有幾分肅然,“太後說鸝妃娘娘再要緊也要緊不過朝政,皇上自該分出輕重,不要誤了明日早朝,”說罷喚過李長,同扶玄淩至頤寧宮去,

安鸝容失去的不僅是一個已經成形的五個月大的男嬰,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她知道這個消息時並沒有嚎啕痛哭,

彼時花影疏斜,第一抹秋光已經停駐在景春殿楊柳樹梢,任窗外光影在幽深的眸中明滅回轉,她麵上沒有一絲驛動的情緒,隻是雙手緊緊抓著錦被,這一次小產大大損傷了她的健康,整個人瘦弱得不贏一握,麵色如鬼淒白,整個人便似春風中的一片飄絮,枯弱無依,^

我聽得太醫如此向她稟告,便停駐在鏤花隔窗之外,沒有再進去,她伸出枯藤般的一脈細手緩緩合上低垂的帳幔,在轉身的瞬間,她似乎看清了窗外之人是我,

太醫已經退出,內殿中空無一人,她輕輕道:“我乏了,困得很,不勞姐姐進來看望了,”

廊下朱欄雕砌,從枝葉的縫隙間百轉千回輕淡落下的陽光有陳舊的金灰顏色,沉沉的,有積古的幽暗,我淡淡一笑,心中無儘的怨毒化作唇邊一縷淡薄的輕笑,“也好,我隻來告訴妹妹一個好消息,,太醫來回稟,我哥哥的神智逐漸清晰,從前許多事都能記得了,”我停一停,“同為故人,妹妹一定也很高興,”

“是麼,”她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驚起的波瀾壯闊,然而隻是那麼一瞬,她枯瘦的背影再度回複平靜,以平淡的口吻道:“恭喜,”

我平靜地看著她掩藏在紗幔後蒙矓的背影,靜靜道:“自然是喜,隻是也會叫人怕,”

“是麼,姐姐若認為怕的人是我,恐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

我牽過壁上一脈被秋陽曬得乾枯的爬山虎藤蔓,道:“妹妹集皇上三千寵愛於一身,妹妹怎麼會怕,”我微笑,“妹妹剛失了孩子身子不好,好好歇下吧,”

“姐姐”,她以無限的空洞和乾澀的聲音挽住我緩緩離去的腳步,“和你擁有那麼多相比,我又失去了一樣東西,我有什麼好怕,和你相比,我原本什麼都沒有,”帳幔輕晃,似湖波輕緩的漣漪,她寂寂無聲地躺下,似沉沒於波心,再沒有回顧於我,

這一個消息對於玄淩來說不啻於一個沉重的打擊,哪怕他命皇後調製過墮胎藥,哪怕他命人調製過歡宜香,哪怕他曾有許多個孩子在母胎中失去了生命,但沒有一樣比他親自用自己的身體使一個孩子斷送生命更可怕,

在那幾日裡,他對我說得最多的話便是,“嬛嬛,朕忘不了朕醒來時滿床鮮血,這個孩子,是朕害死的……”他說這話時,握著茶杯的手輕輕發顫,那樣溫熱的茶水一滴一滴從指縫間漏下,逐漸變得冰涼,我無言以對,隻能長久地抱住他,

他的愧疚讓他無顏去麵對鸝容;他的愧疚讓他予以鸝容豐厚的賞賜,並且打算聽從皇後的意見,予以她從一品夫人之位,許她與胡蘊蓉並列的榮耀;他的愧疚讓他在朝政之餘的時間裡變得自責和彷徨,難以自解,也讓後宮妃嬪心事重重,

為寬太後之心,有子女的妃嬪常帶了孩子承歡於太後膝下,尤以欣妃與莊敏夫人為最,那日上午秋風漸起,身體稍見好轉的我特意帶了潤兒去向太後請安,太後的容色稍稍有些倦怠,很顯然,為了鸝容小產一事,她也大傷腦筋,雖然她並不看重鸝容,也未必十分重視她的孩子,但是玄淩,是她唯一的兒子,她不得不為他的自責而憂心,

欣妃開朗直爽,又是淑和帝姬生母,向來頗得太後眼緣,加之她在玄淩麵前已不如往日,因而在太後跟前格外儘孝,此時她著一身煙霞銀羅羅花彈刻綃紗長衣,光潔的長樂髻上隻斜簪一枚銀鳳鏤花長簪,托著從發髻上結絲串下的粉白色小骨朵菊花墜兒,依依立在朱漆花格長窗下,細細往青鶴瓷九轉頂爐中灑入一把香末,太後看著她笑道:“才晉了妃位,怎地穿得這樣簡素,連寶石珠花也不配一朵,隻用些素白銀器,”

欣妃連連咋舌,搖頭道:“怎麼敢,,昨日穆良媛穿得喜慶了些,其實也不過簪了幾朵紅寶石花兒,穿了條粉色攢花裙子,皇上瞧見了便不舒坦,大罵穆良媛沒心肝,宮中剛沒了一個孩子,鸝妃還病著,她穿得花枝招展地給誰看,穆良媛又羞又氣,躲回自己宮裡哭了大半宿,今天眼睛還是紅的呢,”

太後斜倚在軟榻上,聞言微微蹙眉,旋即淡然道:“胡說,宮中小產的嬪妃多了去了,鸝妃又不是頭一個,是她自己沒福,皇上何必為這事遷怒旁人,難道叫宮裡的人都為這沒福氣的孩子服喪麼,定是穆良媛哪裡不當心衝撞了皇上,”

欣妃笑著指著在座的我、端貴妃、馮德妃與莊敏夫人道:“彆人都還罷了,太後且看幾位位高得寵的娘娘也穿得這樣素淡,便知道皇上這氣生得多大了,”

眾人聞言對視一眼,輕聲道:“臣妾們實在不敢惹皇上生氣,”

太後的歎息融在如畫的瑩瑩秋光中幾乎難以辨清,“這樣鬨騰下去幾時才安定下來呢,也難怪皇上心裡難過,眼睜睜看著孩子沒的,又是自己的緣故……”她沒有再說下去,額頭菊瓣似的皺紋中似被時光凝住了無數深深淺淺的憂愁,隻定定望著鶴口中逸出的淡淡一縷白煙出神,

欣妃見殿中凝滯,人人各懷心腸,不由湊趣道:“太後怎麼瞧著那香定神了似的,可見這香不錯,”說罷笑向我道,“果然淑妃的孝心,拿來孝敬太後的東西都是好的,”

我轉一轉腕上的白銀纏絲雙扣鐲,笑吟吟道:“那也得欣妃姐姐焚香的手藝到家,”

太後聞得我們說話,勉強拾起笑容問道:“這香味是不錯,甜香潤肺,很是安神,叫什麼,”

我忙起身道:“是鵝梨帳中香,”

太後微微頷首,理一理身上的蓮青色夾金線繡百子榴花緞袍,隨口道:“這香甚好,明日讓內務府也給每日供來,”

馮德妃含笑道:“太後喜歡就好,等下臣妾回去便吩咐了內務府趕緊送來,”

我禾眉微顰,搖頭道:“德妃姐姐輕言了,不怕太後生氣,這香原是鸝妃手製的,皇上一時高興賞了臣妾一些,內務府並無這樣的香料,若太後真喜歡,臣妾請鸝妃再製些就是了,”

太後沉默片刻,道:“罷了,不必費這些麻煩,”

莊敏夫人輕快一笑,嬌靨生春,“也是的,不過是些香料而已,什麼勞什子的,臣妾早起去花房選了些上好的依蘭來,”說著指著牆下一溜兩盆粉白藍紫豔如星芒的花兒,笑道:“這花可難得了,素日也到不了各宮裡,今日還是貴妃問起花房可有什麼新鮮難得的,他們才巴巴兒地孝敬了來,正好教臣妾借花獻佛,”

我微微吃驚,道:“這便是依蘭花,”

德妃笑道:“這花稀罕得緊,原是迦南等國進獻的貢品,我也不曾見過,娘娘也不曾賞過麼,”

“許多人都是素聞其名罷了,我也隻養過一兩盆呢,”莊敏夫人說話間蓮袖輕颺,星眼微餳,粉麵染霞,那眼波似染了簾外如醉之光,大有盈盈不勝之態,

太後直起身子,關切道:“怎麼了,臉這樣紅,”

孫姑姑忙斟了一盞青梅湯遞到莊敏夫人手中,道:“娘娘喝點青梅湯,”

莊敏夫人玉顏含赤,愈加顯得眉不畫而含黛,唇不點而露絳,忙取下絹子拭著臉頰道:“不知怎的,隻覺得好熱,”

孫姑姑笑道:“都秋日裡了,娘娘還嫌熱,”語未完,她手指輕顫,忙忙取出袖裡一塊茹青絹子撫住臉頰,繼而驚道:“怎麼幾位娘娘臉上都這樣紅,”

太後微一沉思,沉聲喚道:“取那香來,”

我慌忙跪下,一急之下額頭更是沁出豆大汗珠,“太後恕罪,是臣妾的罪過,臣妾不識依蘭花,一時疏忽忘了稟明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