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前盟今約共宜休(1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9749 字 6個月前

玄淩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才出來,我與貴妃長跪於通明殿內亦足足一日一夜,貴妃日夜祝禱,每隔三個時辰便要撥起泠泠琵琶,寄托無限哀思,直到唇色發紫亦不願離去,我不知道她是在祭悼親手傳授她琵琶的純元皇後,還是未曾能到她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憂思,並非我所能感同身受,最後,是溫儀帝姬前來陪伴長跪,她才肯回宮歇息,

玄淩自慎刑司出來後並未到我宮中,長夜寂寂,星冷無光,我合眼欲寐去,然而頭痛隱隱相隨,似眠非眠中恍惚聽得更漏一聲長似一聲,久懸的心終究未能放下,

垂銀流蘇溢彩帳帷外有人影佇立,是槿汐輕聲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儀元殿,”

我問道:“幾更了,”

“戌時三刻,”她停一停,“莊敏夫人已奉旨前去了,”

並非是侍寢的旨意,我霍然睜開眼,吩咐道:“更衣,”

去往儀元殿的路極熟了,夜行的內監步伐又快又穩,隻聽得夜風細碎入鬢,轎輦直奔儀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舊有些微侵上肌膚的冷意,晚風從窗棱間無孔不入地吹了進來,皇後鬢邊發絲微微浮動,不施脂粉的麵龐在一對紅燭的光照下細紋畢現,無處逃遁,因是待罪之身,一應首飾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對翠色沉沉的碧玉鐲子安靜地伏臥著,皇後的頭發被挽成一個低垂的平髻,以銀色絲帶牢牢束住,她穿著通身鑲黑色萬字曲水紋織金緞邊真紅宮裝跪在地上,精致而不張揚的花紋疏密有致地鋪陳於領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畢現的鎖骨,

蘊蓉沉靜侍立於玄淩身側,含著一抹快意的冷笑,一言不發,

玄淩雙眸微闔,指著跪在皇後身後的繡夏與繪春道:“她們都已招認,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皇後看一眼飽受苦刑的二人,伸手握起繪春被長針刺透的指甲,沉聲道:“皇上,繪春與繡夏受刑深苦,這樣的供詞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淩冷冷瞥一眼滿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傷痕是招供後朕所懲罰,罰她們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她們兩個的供詞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不出那麼前後一致的供詞,”他深重的怒氣從唇角漫出一絲半縷,“你放心,若非朕親自審問,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賢惠有加的皇後會連自己親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後冷淡道:“皇上既然已經相信,何必再來問臣妾,”

玄淩閉上雙眸,嫌惡道:“若非等你一句親口認罪,你以為朕還願意見到你這張臉麼,”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惡,臣妾隻是想,若姐姐還在,皇上是否依舊真心喜愛她逐漸老去的容顏,我真後悔,或許應該讓皇上見到姐姐如今與我一樣衰敗的容貌,或許皇上就不會這樣恨臣妾,”

“心慈則貌美,宛宛再如何老邁,也一定勝過你萬千,”

皇後輕輕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點清淡容顏,她低首輕輕撫摩著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鐲,“這對玉鐲,是臣妾入宮那日皇上親手為臣妾戴上,,,願如此環,朝夕相見,可如今若非皇上以為臣妾犯錯,大約不願意再見臣妾了吧,”她停一停,語氣愈加低微,“當年,皇上同樣執著此環告訴臣妾,若生下皇子,後位便是臣妾的,可是當臣妾生下皇子時,您卻已經娶了我的姐姐為皇後,連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為庶出之子,和我一樣永遠有擺脫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淩眉心曲折成川,“你知道朕並不在意嫡庶,其實母後也不在意,母後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皇上,你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中受儘委屈,爹爹眼中隻有嫡出的姐姐,因為臣妾是庶出,臣妾與臣妾的娘親很少受到重視,你如何能夠明白,”

“朕明白,”玄淩或然睜眼,迫視著她,“正因為朕明白,朕才會在你入宮後厚待於你,即便朕立宛宛為唯一的皇後,你也是僅次於她的嫻貴妃,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後的聲音如浮在水麵泠泠相觸的碎冰,“本該屬於臣妾的後位被姐姐一朝奪去,本該屬於臣妾兒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屬他人,臣妾自小就生活在姐姐的光環之下,入宮後也要永遠屈居於她之下,連自己夫君所有的寵愛都歸屬於她,臣妾很想知足,卻實在難以做到,”

玄淩輕輕籲出一口氣,“但你的確不如宛宛,”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敗,永遠屈居人下麼,”

玄淩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青釉茶盞砰地一震,翠色茶葉和著綠潤茶水潑灑出來,冒著氤氳的熱氣流瀉下宜人茶香,玄淩的麵龐微微扭曲,“宛宛是你親姐姐,”

蘊蓉一把握住玄淩的手輕輕吹著,柔聲道:“表哥,朱氏蛇蠍心腸,不值得您動氣,您若生氣,廢了她就是了,”

皇後兩眼明亮之極,隱隱有傲然不群之氣,看向蘊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蘊蓉,你再想多嘴也等你坐上皇後寶座之後,皇上未曾廢後前本宮還是皇後,帝後說話,怎容你小小嬪妃插嘴,”

蘊蓉輕嗤一聲,笑靨嫵媚,“我是有樣學樣,有人都敢謀害皇後取人性命了,我不過插句嘴而已,不算十惡不赦吧,”

皇後輕輕一笑,冷然道:“你急著要本宮的後位也不必太心急,半分穩重自持也沒有,給了你後位你也坐不上幾天,”她眸光一轉,冷笑連連,“現放著貴妃和淑妃呢,你倒先眼熱起來了,”

我欠身行禮如儀,“皇後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不敢眼熱後位,”

“不敢,”她沉下臉色,輕蔑一嗤,“敢與不敢你都已經做了,還有什麼可說,你敢賭咒今日本宮勢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冤有頭,債有主,欠了的終究要還,”

窗欞開合的瞬間,有冷風肆意闖入,橫衝直撞,重重雲錦帷幕沉沉墜落,風終是拂麵而來,不著痕跡地帶了入骨清寒,搖動滿室燭焰紛亂,玄淩既怒且哀,“你難道不怕報應麼,午夜夢回可曾夢見宛宛與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儘管來取,省得昭陽殿長夜漫漫,我總夢見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已,”晃動的燭光幽幽暗暗,皇後的臉在燭光裡模糊不清,像沾水化了的墨跡一般,隱隱有熱淚從她乾涸而空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似燭淚一般滾燙滾燙連珠般落下,燙穿她早已千瘡百孔的身心,“臣妾的兒子因病夭亡時,姐姐已經有了身孕,皇上,你隻顧著姐姐有孕之喜,何曾還記得你還有個長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得好可憐,臣妾抱著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閻羅殿求滿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換孩子的命,他還不滿三歲,就被高燒燒得渾身滾燙,不治而死,而姐姐卻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兒子索了我兒子的命麼,我怎能容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親,臣妾怎能忍受,”

我從未見過皇後如此失態的情景,她也有她的錐心之痛,永不能愈合,

“你瘋了,”玄淩的麵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執意要娶宛宛,是朕執意要立她為後,是朕與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後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領,“你為什麼不恨朕,,”

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皇後溫熱的呼吸拂在玄淩麵孔上,她的氣息漸漸變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貪婪一般遊離在他麵上,“皇上以為臣妾不想麼,”她盯著玄淩,似要把他的臉他的身體嵌進自己的雙眼一般,“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會不做,”有滾燙的淚滑下她冰涼的臉頰,“皇上眼中隻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對您的愛意不比您對姐姐少,”

“表哥,”蘊蓉低呼一聲,嬌俏的麵龐被強烈的憎惡所覆蓋,“不要再與她多話,惡心死人了,”

玄淩冷冷撤開抓住她衣領的手,隨手扯過一幅帳帷擦了擦手,然後嫌惡地擲開,他喚我,“嬛嬛,為朕起草一道廢後旨意,”

我冷眼旁觀,隻是為了這一刻,所有的爭吵對質,都不如一道廢後詔書了卻得乾淨利落,

我鋪開金黃盤龍聖旨,飽蘸的朱筆如一箭朱紅新荷,逶迤寫下:

“皇後朱氏,天命不祐,華而不實,造起獄訟,朋扇朝廷,見無將之心,有可諱之惡,焉得敬承宗廟,母儀天下,可廢為庶人,冷宮安置,刑於家室,有愧昔王,為國大計,蓋非獲已,”

我寫完,擱筆,朗朗念與玄淩,一字一字,是從我淩厲傷口上開出的灼豔的花,皆是我滿心痛恨澆灌而成,心中微微一動,卻有更大快意傾覆了我的痛恨,

皇後以冷漠的容顏相對,仿佛那一道廢後詔書寫的並不是她,隻喃喃呼喚她早夭的兒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淩靜靜聽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我抬頭,正對上蘊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覺悄悄彆轉頭去,

廢後,隻差一枚朱印而已,

深廣的殿宇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遠遠廊下的玉蕊檀心梅開了,疏冷的香氣被冷風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豔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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