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被禁。形同廢入冷宮。雖無廢後的旨意下來。然而太後日漸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1)。皇後便會被廢除後位。遷出紫奧城彆居。中宮之位動搖。嬪妃間一時流言紛亂。蠢蠢欲動。雖然明麵上尚未見後宮有什麼舉動。可是關於隆慶帝廢後的舊事倒是在宮中愈傳愈烈。一時間甚囂塵上。
這一日德妃在我宮裡閒坐。一壁看著貴妃調校燒槽琵琶的弦。一壁閒閒道:“這幾日宮中常說起一些舊事。昔年先帝獨寵舒貴妃。冷落六宮。廢後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貴妃日常飲用的紅棗蜜中下了鶴頂紅。事敗後被昭憲太後袒護著才算掩飾了過去。後來廢後又意圖謀害當今皇上和尚在幼齡六王。故意趁皇上帶著六王玩耍時弄鬆了兩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頭。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雙雕。先帝忍無可忍。不顧昭憲太後養育之恩。終究還是廢了夏氏。遷出紫奧城彆居。三月後。廢後幽憤難抑。墮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撥弄著指上內務府新貢的一套通水玉琉璃護甲。“其實論起狠毒。廢後哪裡及朱宜修萬一。如今太後還能袒護著她。一旦太後駕崩。她這後位非廢不可。”
端貴妃抱著琵琶坐在蓮台畔。手指校著弦絲。徐徐落下散亂如珠的音符。她聞言連頭也不抬。一如既往地神色和靜。“後位不廢就罷。一旦廢後。後宮也要跟著大亂。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裡謀算著了。”
德妃笑吟吟道:“貴妃姐姐是最看得開的人。我也罷了。終究是上不得台盤的人。不必跟著亂。其實話說回來。有什麼好亂的。論資曆論位份論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獨秀。”
貴妃校好弦。淡淡籠煙眉揚起。“咱們倒是想不亂。可內亂一起。哪裡還有我們明哲保身的份兒。暗潮洶湧。難免不被弄潮其中。”說罷看我一眼。微微歎息。“正是因為淑妃一枝獨秀。所以更易被被風口浪尖上拍打了。”
德妃知她所指。接口道:“是有人太得意過了頭。昨兒晚上瑛貴嬪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貴嬪生了懷淑帝姬。皇上高興多寵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約是瑛貴嬪多去探望了貞妃幾回。又與她分寵。她心裡不自在。”
貴妃望著遠遠天際。漫不經心道:“人有權勢難免得意。一旦得意便會驕縱。驕縱便失了分寸。”
我與貴妃對視一眼。“浪潮洶湧。難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垂花紅寶鈿在手中把玩。輕笑道:“難為皇上也沒生氣。隻安慰了瑛貴嬪幾句。”
我淡淡一笑。拿著一支玉搔頭撥著耳垂。“咱們的皇上是什麼性子。生氣也未必即刻說出來。何況又是平日最喜歡的表妹。”
貴妃取過手邊一把素紗團扇閒閒搖著。露出雪白如蓮的一截手腕。籠著明晃晃的一彎絞金絲鐲子。“瑛貴嬪是什麼出身。胡蘊蓉是什麼出身。天壤之彆的兩個人。皇上能安慰幾句。你還看不出麼。”
德妃忍不住“撲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隻著緊著後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蔭寂寂。蟬聲起落。我掬起蓮台下一握清水。道:“宮中近日流言甚多。不要說先帝廢後故事。連我昔日離宮修行之事亦被人拿來說三道四。”
原本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愈加酸漲發澀。突突地激烈跳著。仿佛有什麼東西要湧出來一樣。不論玄淩如何寵愛我。但出宮修行的尷尬過去依舊是無可爭辯的事實。縱使玄淩一筆勾銷且要為我儘力掩飾彌補。可是當年是他親自下的旨意。時時總會有人翻出來做一番文章。而皇後被幽禁之後六宮無主。雖然名義上由我執掌後廷。然而有份登上後位的宮中實實不止我一個。在她們眼中。我何嘗不是眼中釘、肉中刺。
德妃沉默片刻。“宮中哪一日沒有流言。妹妹不必介懷。”
貴妃輕攏慢撥。流落琴音婉轉。“這才是開始呢。”她停一停道:“我已經聽見外頭的議論。說你不適宜養育皇子。要接了四殿下去旁人那裡養著。”
我心中猛地一緊。德妃警覺道:“誰有這樣的話出來。”
貴妃言簡意賅。“沒有子嗣而登後位。不能叫人服氣。”
“氣服心不服。又能奈何。”
貴妃不再說話。隻靜靜垂首撥著琴弦。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寧靜午後。倦意沉沉。在琴音中緩緩消磨過去了。
於此。宮中關於我離宮修行的流言日日甚囂塵上。漸漸傳得離譜。起初不過是說我性情孤傲。於聖駕前放肆囂張。被廢離宮;漸漸言及我當日離宮是因害死華妃、逼瘋秦芳儀之事敗露;更有甚者。議論起我離宮後如何狐媚惑主。設計勾引皇帝再度回宮。因有鸝妃媚藥惑主之事。也被移花接木到我頭上。也有說我用五石散迷惑聖心。更甚是我特意安排了與我容貌相仿的傅如吟入宮。
平常總有兩三言語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餘隻是置之不理。依舊專心料理宮中事務。日夜操心。隻比素日更加了幾分用心。
連著幾日勞累。這日晨起梳妝。我便不免有幾聲咳嗽。自己還未在意。玄淩倒先察覺。披了一件外裳在我肩上。我見鏡中自己顏色不好。更著意添了一層胭脂。勉強笑道:“臣妾總當自己還年輕。原來這般經不起勞累。”
玄淩親手遞了杯茶給我。順手加上幾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見我喝了幾口。又為我化開茉莉花蕾胭脂。輕輕拍在雙頰。甜香馥鬱中。隻聞得他道:“你這樣憔悴。哪裡是勞累。分明是勞心過甚。”
我避開他偱循目光。“臣妾有皇上眷顧。怎會勞心。”
“外頭流言蜚語甚囂塵上。彆說是你日日在後宮。連朕在前朝亦有所耳聞。昨夜朕聽得你翻來覆去大半夜沒有好睡。必定也是為此事煩擾。”他停一停。伸手輕輕撫著我如雲堆垂的發。“那些話。實在是過分。你自是沒有謀害華妃與秦芳儀。怎地連如吟與安氏的事也算在你頭上。”他語底隱隱有怒氣。“朕早就說過不許宮中再提你修行之事。如今還敢議論。朕就是瞧她們閒得過分了。”
我勉力微笑。伏在他胸前。“清者自清。臣妾無須為此辯白。否則越描越黑。更叫她們閒話了。”我語意愈加低柔。“臣妾隻是害怕。涵兒和潤兒快懂事了。這些話叫他們聽在耳朵裡。臣妾這個做母親的實在不知該如何自處。”
玄淩好意撫慰。“朕知你為難。又不願朕為你煩惱。寧可自己心裡煎熬。你放心。這事朕自會為你安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