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子微微一顫。仿佛月下的粼波一點。他聲線清潤。“夜風大了。你去合上窗吧。”
那樣親切而熟稔的口吻。仿佛還在那些年月。我心中溫軟到酸楚。盈盈行至窗前。合上窗扇。他輕輕道:“你仔細看那窗上的圖案。是否極應景。”
窗上雕著繁密精巧的花樣。醉顏紅底子鏤空合歡花圖案。花蕊上描著細細的金粉。即使隔了那樣長的年月。顏色依舊鮮亮如初。這樣明豔奪目的大紅金色。是很像婚慶時節的。他繼續道:“母妃喜歡合歡花。所以父皇建桐花台時囑咐窗扇皆鏤此花。合歡。是很溫柔長久的名字。”
我一笑。“你從前的鏤月開雲館不也是遍種合歡麼。”
他頷首。神色迷濛而幽暗。帶著晨曦清微的亮色。含笑道:“合心即歡。是不是。我自幼生長於桐花台。直到昭憲太後過世才回紫奧城居住。所以一直隻見父皇與母妃恩愛喜悅。”
“我也很羨慕先帝與舒貴太妃的情意。”
他琥珀色的雙眸似被薄薄的霜意覆蓋。“父皇再鐘情母妃也不能隻與她一人相守。可惜。我也做不到。我對不起靜嫻。對不起玉隱。更對不起你。”
內心的灼痛逼迫我放下淑妃的矜持。我急急以冰涼的指尖輕輕按住他的唇。“不要說這樣的話。我懂得的。”
他費力地搖一搖頭。“不是。靜嫻其實很聰明。她察覺出你我與玉隱之間的異樣。她很想問我。卻始終沒有問出口。隻是漸漸喜歡模仿你穿衣說話。她一直很努力地想討我喜歡。最後。她求我。求我一定要給她一個孩子。”
我屏住呼吸。輕輕道:“玉隱若模仿我。會比她更像。”
他微微頷首。深有愧歉之色。“玉隱。她驕傲而矛盾。她迫切希望像你而得到我的憐憫。卻也最怕像你。成為你的影子。使她所獲得的隻是我的憐憫。”
肌膚上透出一層一層的涼意。那涼意似從骨髓中漫出。不可遏止。我淒然唏噓。“或許回到最初。我們都會後悔當日自己所做的抉擇。也許換一條路走。我們都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困頓其中。”
他深深呼吸。眸中的溫潤的琥珀色漸漸黯沉下去。“我畢生唯一後悔之事。是那年去甘露寺宣讀聖旨迎你回宮。嬛兒。那是我畢生不可饒恕的錯誤。”
清澈的酒液映照出我半邊不完整的臉龐。恰如我並不完整的人生。我忍住眼角蒼冷的淚意。靜靜看著他:“清。即使我心中的風一直吹向你。我也必須逆風而行。世事錯落皆是命中注定。我不會怨恨你分毫。”
他輕引一笑。眼中悲涼之意卻更深重。“我畢生渴望的人不能得到。卻又辜負兩位無辜女子。的確不堪。”
我挾了一筷子桂花香藕在他碟中。勉力微笑道:“這是在先帝與舒貴太妃昔年情深意重的地方。又是你故居。何必總說這些傷心言語。”
他的白皙手指把玩著手中酒盞。盞中酒液卻一滴不灑。他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怕再不說。以後會來不及。”
心頭陡然一驚。我手中銀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觸時有玎玲刺耳的聲響。如大把芒刺密密錐心。我不由脫口道:“胡說。”
他隻是如常神色。唇角揚起輕緩的弧度。“不是麼。與你相見多半是在合宮飲宴之時。連接近你都十分困難。哪裡還能這樣說話。朝宴晚飲。人生數十年。也便這樣過去了。我永遠也來不及對你說。”
我聽他這樣解釋。才稍稍安心。於是和緩了語氣。“都是做父親的人了。說話還這樣沒有忌諱。”
“我隻是怕再錯過罷了。”他容色沉靜如一泊清水。“我幼年時。春夏時節。常見父皇與母後攜手賞花。私語連朝。那時棠棣花開如雪。桐花輕紫如霧。隻是今年花謝得這樣早。我錯過花期。都看不到了。”
四目相觸。有片刻的靜默。
桐花萬裡路。連朝語不息。
終究。是永世不能達成的幻夢了。就如我與他之間。所得的。永遠隻是錯過。
須臾。他的手挽過我的手。“對不住。”
我輕輕搖頭。“我不願聽這個。”
他一笑如雪後初霽的明亮日色。“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心酸楚得幾乎要被融儘。隻餘那些溫柔。溫柔到填補儘此生所有的不足與空寂。我輕綻笑顏。“琴瑟在禦。歲月靜好。”
他許是極高興。舉杯一氣飲儘。他翻過空盞給我瞧。笑容滿麵。“你瞧。我都喝完了。”
我看一眼酒中豔色。橫一橫心。含著愉悅而滿足的笑意。毫不猶豫仰頭喝儘。細如縷的酒液滑過喉嚨似毒蛇般靈活。我笑靨如花。亦給他瞧。像孩子般快樂。“這是交杯合巹。我一滴都不剩下。”
他微微笑著。那樣光明而璀璨的真心笑容。讓我生出無儘暖意。他頷首。“極好。”
我的手垂落。以一種安靜姿態停駐在微涼的桌麵。像一脈潔白的枯萎的細薄夕顏。冰涼的酒液已經灌入我的口。我的喉。最後直抵肺腑。侵入五內。
但有這一刻。我滿足到極點。此生再沒有遺憾。
夜涼如翻月湖的水。也是柔柔的。顏色靡豔。聞得風刮過枝頭。聲響清晰。像是黑白無常漸漸逼近的聲音。我貪戀地看著他。意圖記清他最後的微笑。
但願。他不要怪我。
隻是良久。滿心肺腑裡隻有那種徹頭徹尾的絕望的涼意。卻並無任何痛楚襲擊我的身體。我的氣息。依舊平穩而略顯急促。
他眉心劇烈一顫。像被風驚動的火苗。是欲要熄滅前的驚跳。他向我伸出手來。“嬛兒。讓我再抱抱你。”
是最後他給予我的溫暖吧。也是我最後能索取的。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有什麼要緊。我快死了。隻要他還活著。
我伏在他懷中。他微涼的皮膚再度貼近我的。我的心。整個安靜下來。我低低地絮語。“涵兒小時候很調皮。卻十分機靈。不像靈犀。自小安穩沉靜。他們倆一靜一動。可是雪魄。我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性子。三兄妹中。卻是她最美……”唇角微微顫抖。我說不下去了。我不能去想。去想我的孩子。我隻知道。虎毒不食子。玄淩終究不會為難四個孩子。我閉上眼。似一朵從他懷中長出的柔弱的夕顏。往事的沉溺漸漸漫上我的心田。“清。我想回淩雲峰去。”
他似在點頭。有溫熱的液體從他下頜滑落。一滴。又一滴。緩緩墜上我的裸露的鎖骨。洇進素白的銀線蓮花抹胸。
我緩緩伸手去擦拭。柔聲道:“清。你怎麼哭了。”
淚眼迷朦中我瞥見指尖的鮮紅。似有一把極鋒利的刀迅疾在我心頭狠狠劃過。我痛得猛力抬頭。卻見鮮紅的傷花從他唇角一朵一朵以熱烈纏綿的姿態怒放而下。直到我的鎖骨。抹胸。
我的淚無可止歇地滾落下來。似乎在頃刻間把我整個人燙穿。我驚懼轉首。慌亂地去抓我的酒杯。他的眉心因劇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他按住我的手。極力綻出從容的微笑。“不用。我已經換過你的酒杯。”
緋色的酒液殘留在瓷白杯底。針尖似地戳疼我的眼。我不敢置信。淒聲道:“怎麼會。”
“你我是第一天相知相許麼。你動那酒壺時的不情願我已看在眼底。即便你的手指籠在袖中。左右之分。我還是能察覺的。一壺酒分有毒無毒。宮中伎倆我未必全然不知。何況皇兄是何等樣人。他讓你獨自前來。我已覺得異於往常。”他的聲音沉重而溫暖。像一床新棉裹住冷得發顫的我。“我讓你去關窗時。已經換過你我的酒杯。嬛兒。我不願你為難。”
身體中徹骨的寒冷與驚痛逐漸凍成一個大冰坨子。堅硬的一塊。硬沉地碾在心上。一骨碌。又一骨碌。滾來滾去。將本已生滿腐肉膿瘡的心碾得粉身碎骨。我的聲音像不是自己的。淒厲到泣血。“不會。明明死的人會是我。我死了。你殺出去。總有一條活路。”
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從我把你從摩格手中奪回。皇兄殺心已起。我早不能逃脫了。”有更洶湧的血從他唇角溢出。他兀自微笑。“我早知有這一天。這杯毒酒。若真是你遞與我也無妨。那是你選擇保護自己。嬛兒。從今以後我若不能再保護你。你一定要懂得保護自己。”
我掙紮。“我去叫溫實初。你快把酒嘔出來。溫實初必能救你。”
他的眼神漸漸渙散。月色從蒙了素紗的窗格間碎碎漏進。溫柔撫摩上他的臉頰。愈加照得他的麵孔如夕顏花一般潔白而單薄。死亡的氣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膚。烏沉沉地染上他的嘴唇。“宮中的鴆毒何等厲害。一旦服下。必死無疑。”他艱難地伸手拭我的淚。“嬛兒。你不要哭。等下你出去。皇兄若見你哭過。會遷怒於你。”
“好。我不哭。”我拚命點頭。想聽他的話拭去淚水。可是那淚越拭越多。總也擦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