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隻聽聞玄淩留了玄清一夜,把酒談心甚歡,宿醉後的玄清亦被留在水綠南薰殿的偏殿睡下,
待到午睡起來,小廈子急急來傳我,道:“皇上在水綠南薰殿等候娘娘呢,”
這樣倉促來傳,我隻得勻麵梳妝,匆匆往水綠南薰殿去,舊居宜芙館與水綠南薰殿相距並不遠,隻是小廈子難得的麵色凝重不言不笑,不覺叫我心生揣度,待到了殿門前,隻見重重湘妃竹簾低垂,李長趁著請安的間隙悄悄在我耳邊道:“昨兒皇上與賢妃瞧見了,”
不過短短十個字,我未及詢問詳情,一顆心,已沉沉墜入冰雪之中,遍體發涼,
玄淩一人臥在涼簟上,並未因我的入殿而起身,我如常斂衣,如常行禮,如常問安,他並未轉身,隻含糊道:“嗯,你來了,”
我並不敢多話,隻在他身邊靜靜坐下,榻邊擱著一把障麵用的團扇,不知是哪個嬪妃留下的,我隻依稀覺得眼熟,扇柄是鎏金鏤空的雕花,垂著杏子紅的流蘇,極明豔的顏色,扇麵做成了盛開的蓮花形狀,蒙著素紈,上麵繡著連綿不儘的“遠山含煙”圖,徹徹底底的綠色深淺不一,看得久了,眼前會微微發暈,
我見玄淩隻是闔著眼,額頭有細密的汗珠不斷沁出,隨手揀起那把扇子,輕緩地替她扇著,溫柔笑道:“四郎睡得好熱,看滿臉的汗……”
玄淩霍然坐起,隻朝我瞪了一眼,狠狠一掌打在了我臉上,
這一下猝起突然,我痛得臉頰一陣陣發麻,眼前金星亂晃,登時怔在了當地,侍奉他多年,這是我第一挨打,甚至連從前被他禁足宮禁,亦未曾受過他一指頭,
忍著淚,我伏下身道:“皇上要打臣妾不敢多言,隻是臣妾做錯了什麼,還請皇上明白示下,”
“明白示下,”他滿頭滿腦的汗,唇角浮上的冷笑與這溫煦的季節全然不符,“朕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我撫著臉頰熱辣辣之處,含淚仰起頭道:“臣妾以為事無不可對人言,皇上但說無妨,臣妾洗耳恭聽,”
膠凝的氣氛微微叫人窒息,玄淩微微地眯著眼睛,有一種細碎的冷光似針尖一樣在他的眸底刺出,“昨日在禦苑,你和玄清做了些什麼,”
我心頭一震,急忙靜下心氣,淡淡道:“光天化日之下,禦苑中人來人往,皇上以為臣妾能與六王做什麼,不過是偶遇六王,互相問了安好,六王又很喜歡雪魄,抱了會兒,”我想一想,“親王抱帝姬或皇子雖然不合規製,可是六王風塵仆仆歸來,他抱過雪魄,臣妾也無從勸阻,” 我心底一酸,“畢竟,雪魄是六王的侄女,臣妾也不能罔顧叔侄之情,”
他靜默片刻,伸手托起我的下巴,“叔侄之情,也能讓你與他含悲含喜說上大半日話麼,你真當朕什麼都看不出來,當年太後與……”他滿目怒色,生生忍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我心頭大震,終於明白是什麼事讓他耿耿於懷,,昔年攝政王與太後之事,玄淩不是不知,我沉默與他對視,靜靜道:“臣妾含悲含喜,亦是為了玉隱,她不比臣妾日日有夫君陪伴,隻能守著孤燈日日夜夜盼六王回來一敘夫妻之情,玉隱是臣妾義妹,臣妾關心她也是情理之中,”
他冷笑,握住我下巴的手指加了幾分力道,“到底是你盼著玄清歸來還是玉隱,你自己心中有數,”
下頜隱隱作痛,我直視他的目光,“說實話,臣妾並不希望六王歸來,因為六王回宮,皇上性子喜怒無常,疑心妻兒,合宮不得安生,”我索性一氣說出來,“皇上曾為珝貴嬪一句勸說而冷落她,如今又要為六王與臣妾閒話家常而疑心臣妾,皇上若有真憑實據,大可廢黜臣妾,臣妾絕無怨言,”
“真憑實據,”他鬆開握住我下頜的手,“他當年率軍不顧一切從摩格手中救你回來,你當真沒有絲毫感動,”
我以茫然與詫異迎上他冰冷的雙眸,跪得生疼的膝蓋一軟,顫聲道:“不是皇上派六王來救臣妾的麼,”
玄淩微微愕然,旋即平靜下來,眼底那種寒冷逐漸融化,“當然,是朕吩咐他的,”
我“哦”了一聲,隻是詫然,“若皇上是派李長前來,臣妾難道也要為李長感動,當然是感激皇上用心良苦,”我假意道:“何況臣妾至今深怨六王,怎容許玉姚跟隨大軍而來,以致摩格看重玉姚奪去做了大妃,臣妾生生失去胞妹,如今數年也見不上一麵,”
有須臾的沉靜,聽得風聲漱漱,撩撥窗外密密匝匝的荷葉,輕觸有嘩然聲,他的神色逐漸溫和下來,伸手撫摸我被打的腫處,問:“疼不疼,”
我索性紅了眼圈,指一指心口,“這裡疼,”
他摟住我的肩膀正欲安慰,忽然又冷了臉色,“你既怨他,怎的又與他說那麼久的話,”
我垂下臉低低啜泣,“當年臣妾深受華妃之苦,為了政事臣妾亦能忍耐,如今六王再不好也是臣妾的妹夫,皇上的手足,臣妾怎會不識忍耐,做好場麵功夫,”
他一怔,神色又柔和些許,起身從榻前的景泰藍大甕裡取出幾塊半融的碎冰,他手勢溫柔,輕輕在我腫起的麵頰輕敷,那冰塊的寒意極冷極冷滲進肌膚裡,激得我寒毛倒豎,毛骨悚然,
玄淩的手勢輕緩,那觸肌而化的冰水涼涼地從麵頰滑落至脖頸,冰涼的一道滾落,連他的聲音聽在耳邊有些恍惚,“朕不能不忌諱他,從小,父皇就最疼老六,數次要立他為太子,若非群臣反對,今日坐在朝堂禦座上的人就不是朕了,何況詩書也好,騎射也罷,父皇悉心教導,自然每一樣都勝過朕,如今,他又手握兵權,萬一他起了汝南王昔日之心……朕不能不防,”
我心中一陣陣發寒,寒得生出縷縷生疼意味,“皇上,六王不會,”
他猛地將手中冰塊用力一擲,那冰塊骨碌碌滾了出去,留下一滴散碎的冰珠與水痕,反射著外頭雪白天光,似有刀刃的寒影,他麵容深沉,斥道:“你不是他怎知他的心思,難道他有什麼心思都對你說,朕早就知道他對你彆有心思,”
我忙跪下道:“臣妾不敢,隻是揣度著六王素來對皇上恭謹……”
“再恭謹的人手裡有了兵權也會生異心,何況父皇本就屬意過他當太子,難保他不對皇位有覬覦之心,”他麵色陰沉不定,眼中閃過狐疑的幽光,冷然道:“何況皇家本無手足之情,唯有君臣之份,朕說句不好聽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宛若被人當頭灌入千年冰水,那透骨的寒意迅疾從腦海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我凍得手足發麻,不能動彈,隻覺得無數冰冷長針鋒利地刺入腦中,痛得我無法思考,我本能地喊:“皇上,六王是您親弟弟,,”
“當日朕決定與母後爭得皇位的時候,就已經忘記了他是朕的弟弟,這些年來朕厚待於他,已經是格外恩賞了,”他停一停,整張臉沁出陰隼的殺意,“昨夜與他長談,他與朕談起軍中之事,曆曆可數見解頗深,這個人用得好便罷了,用得不好便是朕的心腹大患,朕容他不得,”
我還欲再勸,“皇上三思,六王身負軍功並無過錯,皇上若要除他,恐怕反而損傷聖譽,,”
“淑妃,你做事從來不教朕失望,”玄淩緩緩起身,將一個折疊得精致的紙包放置在桌上,“所以這次的事朕還是交給你去做,隻能成功,絕不許失敗,”他溫和地撫摸我的麵頰,“你用你的行為告訴朕,你對他並無私心,朕是一定要除去老六的,隻是朕想給你一個機會,”
我雙唇微微哆嗦,本能地搖著頭,去抗拒那包致命的毒粉,
他的聲音陰毒而蠱惑,“一切朕都已經安排好了,他此刻在桐花台等著朕與他去宴飲,你代替朕去,朕等你的好消息,”
我掙紮著道:“皇上,那麼容臣妾去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