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十年生死兩茫茫(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7380 字 6個月前

“皇上病重難免多心。胡氏的的確確是死於哮喘。皇上親自命人查過的。”

他的唇角揚起冷冽的弧度。“皇貴妃一向聰慧。自然有辦法讓蘊蓉哮喘發作。”

我含著寧靜如秋水的淡薄笑意。“胎裡做下的毛病。好比自己做的孽。臣妾是無計可施的。”

他微微一歎。語意蕭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微酸的藥氣撲進我的口鼻。我隻淡然笑。“皇上聖明庇佑。臣妾隻須倚賴皇上。其餘什麼都不用知道。”我用小銀匙將烏沉沉的湯藥喂到他唇邊。“皇上服藥吧。”

他本能地一避。漏出幾分抵拒神色。我清幽一笑。“皇上怕燙。臣妾先喝一口嘗嘗吧。”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隻是如常般神色平靜。徐徐吞了兩口湯藥。不覺蹙眉。“好苦。”我轉而愉悅地笑。“隻不過良藥苦口。皇上放心飲下就是了。”

他神色微微釋然。然而還是彆過頭。“既然苦。就先擱著吧。”

我眉目低垂。十分溫順。道:“好。”

遠處。似乎有嗚嗚咽咽的女子的啼哭聲傳來。在幽涼的夜裡聽來像清明時節時斷時續的雨。格外悲涼哀戚。玄淩側耳片刻。緩緩道:“是朕的妃嬪們在哭麼。她們也知道朕不久於人世了吧。”

“皇上說話怎一點忌諱也無。”我徐徐舀著盞中湯藥。聲線清和。“宮中人人都道皇上快駕崩了呢。提早哭一哭。不是哭皇上。是哭自己。”

“是麼。朕一向喜歡你的坦誠。”玄淩麵頰上浮出一個黯淡灰敗的笑容。直直盯住我的雙眼。似有無限不甘。終於。他道:“朕有件事要問你。”

我半跪在榻前。柔聲道:“臣妾必定知無不言。”

他略略遲疑。終究問了出口:“他……究竟是不是朕的孩子。”

我抬頭。看著他因緊張而散發異彩的渾濁的目。無聲無息的溫柔一笑。恭謹道:“當然。天下萬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玄淩不料我這樣答。一時愣住。良久才愴然長笑出聲。“不錯。不錯。” 目光如利刃鋒芒直迫向我。“這天下都是朕的。不過很快就是你的了。”

九展鳳翅金步搖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絢爛映照於牆。如淩淩而動的碧波星光。玄淩頹敗的容顏在這絢爛裡愈發模糊不清。仿佛隔得那樣遠。遠得叫我想不起他的樣子。唇際泛起淒楚微笑。“是。這天下很快就是臣妾的了。隻是……”我低低道:“臣妾要這天下來做什麼。臣妾要的始終都沒有得到。”

玄淩若有所思。帳幔輕垂逶迤於地。靜靜隔開我和他。他苦笑。“朕這一生所求或許曾經得到。然而如流沙逝於掌心。終於也都沒有了。”他的胸口起伏著。似一浪一浪狂潮。“嬛嬛。你已經很久沒叫過朕四郎了。你。再叫朕一次。好麼。”

我搖一搖頭。低柔婉轉。“皇上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

他的眼光中有軟弱的乞求。“嬛嬛。你再像從前那樣叫我一次四郎。就像你剛進宮時那樣。”

我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卻是最遠的隔膜與距離。“皇上。臣妾三十有餘。已經不是當初了。”我口中銜了一絲恨意與悵惘。“剛進宮的那個嬛嬛已經死了。皇上忘記了麼。是您親手殺了她的。臣妾是皇貴妃甄氏。”

他的眼光一點點冷下來。像燃儘了的餘灰。冷到死。冷成灰燼。湮滅與塵土無異。他茫然而空洞地看著華麗奢靡的七寶攢金絲帳簾。無力道:“是啊。已經回不到從前了……那時候。朕與嬛嬛……與宛宛……那時侯。我們多年輕……再回不去了。”他喃喃片刻。注目於我。“為了老六。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我恬靜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間悄悄綻出的一朵紅色薔薇。“皇上聖明。隻是皇上不知灩嬪才是恨毒了您。否則。您以為她為什麼要您死呢。”金鑲玉護甲敲在青花碗盞上玲瓏作響。“不過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會好好撫育太子。眉姐姐若知道是她與溫實初的孩子登上禦座。九泉之下應該也會很高興吧。”

他聽得麵容被驚愕吞覆。整個人似被凍凝了一般。僵在那裡。然而也不過是一瞬。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兩隻眼睛在瘦削的麵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被酒色疾病噬空了的人。怎經得起這樣一下暴起。尚未坐穩。整個人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半伏在榻上連連喘著粗氣道:“你這個毒婦。朕要殺了你。。”

“比起皇上殘殺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臣妾尚覺得還得不及皇上十中之一呢。”我冷毒地望著他。含著一縷明豔笑意。隻閒閒撥弄著耳垂上虎睛石銀線墜子。

他滿額青筋暴出。手臂抖索著隻舉不起來。他猶不甘心。狠命拍著床榻道:“來人。。”

他是久病虛透了的人。再狠命拍著。那聲音不過悶悶地軟弱。如他嘶啞的聲音一般。

“來人。”我輕笑出聲。恍若初入宮闈時的天真與婉順。“臣妾就在這裡。皇上吩咐便是。”

暗紅蘇繡織金錦被因他的激烈而翻湧似急潮。我退開數丈遠。冷眼看他暴怒而驚駭。隻是如常地語意溫和。“皇上剛服過參湯。動怒無益於龍體安泰。”

他見我緩緩退遠。愈加怒不可遏。身子向前一撲。伸手欲捉住我。

窗外唯有風聲漱漱。如泣如訴。空闊的大殿。重重簾帷深重。他虛弱的聲音並不能為被我遣開的侍衛宮人所聞。

他掙紮著。掙紮著。漸漸。再無動彈。一切又歸於深海般的平靜。

我緩緩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後的容顏。他雙目圓睜。似有無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還是在初入宮的仲春。杏花飛揚如輕紅的雨霧。他穿花度柳而來。長身玉立。豐神朗朗。隻目光炯炯的打量我。道:“我是……清河王。”

原來。一開始。便是錯的。

隻是記憶蒼涼的碎片間。那一場春遇終究被後來的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淨的粉紅光華。隻餘黯黃的殘影。提醒曾經的美好已當然無存。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將漫出的淚水。輕輕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麼。

我緩緩行至殿門前。霍然打開殿門。月光清冷似霜。遍被深宮華林。和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沒有任何區彆。

心中空洞得似被蠶食過一般。再無依憑。我的悲泣響徹九霄。“皇上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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