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算來一夢浮生(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0111 字 6個月前

我恬和地笑。“勞您牽掛多年。哀家亦很榮幸。因怕您忘了哀家的樣子。所以不敢老去。”

她的目光陡地淩厲。停駐在我青絲雲鬟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撥開我的發髻一撚。她一驚。“你已有那麼多白發。”她側首沉思。“本宮記得你不到四十歲。”

我攏一攏發髻。平靜看著她。“還好。發髻梳得高。花宜手巧會得染黑。不細看也瞧不出來。”

她緩緩笑起來。起先隻是一縷笑意。漸漸笑容漸濃。終於扼製不住笑出聲來。“甄嬛。看來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過。”

“還好。再不好過。如今也好過了。”

我早已吩咐了人不許跟進來。外頭小允子聽得動靜。終於按捺不住趕了進來。正見朱宜修笑得不止。不由怒喝道:“大膽。竟敢在太後麵前失儀。還不跪下。”

朱宜修冷冷瞧他一眼。隻那一眼。便儘顯皇後應有的高貴風儀。“皇帝即位。她是生母便是聖母皇太後。昭成太後懿旨‘朱門不可出廢後’。皇上未曾廢後。本宮依舊是先帝正宮。如今便該是母後皇太後。母後皇太後是東宮。聖母皇太後是西宮。嫡庶有彆。過了這些年。還是該她甄嬛拜見哀家才是。”

良久的沉默。她的氣勢風度一如當年。仿佛還是那個高高淩位於鳳座之上的皇後。等我跪拜如儀。

我的笑意似一朵稀薄的花。小允子會意。“娘娘好糊塗。先帝生前太後已是皇貴妃。攝六宮事。位同副後。如今登基的四殿下並非太後所生。怎會有聖母皇太後、母後皇太後之彆。當今皇上隻尊咱們這獨一無二的太後。”

皇後渾濁的眸光如利劍般倏地一亮。“你說什麼。登基的不是皇三子。。”她似不可置信。“你竟不讓你自己的兒子當皇帝。。天下竟有你這樣的母親。”

我輕輕撥開她的手指。曼聲道:“當皇上未必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先帝生前受了後宮幾多算計。連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哀家可怕極了自己的兒子將來娶上您這樣的皇後。算計得先帝幾乎斷子絕孫。”我輕笑看她。“皇後。您息怒。”

她緩緩吸一口氣。旋即恢複素日的淡定高遠。沉穩道:“無論是哪位皇子登基。哀家都是太後。即便會被你甄嬛困在昭陽殿一生一世。哀家也是太後。名分之數。不是你甄嬛可以改變。”

“您放心。皇帝純孝仁厚。必定不會不顧您的名分。”我笑盈盈覷著她。“昨日哀家已與新帝商定。依舊尊您是皇後。禮部連徽號都擬定了。便是‘溫裕’二字。溫裕沉密。最能彰顯您的品性了。”

朱宜修素日沉靜如石的儀態在一瞬間如潮退去。她厲聲喝道:“你好毒的心腸。兄終弟及或弟終兄及才能尊先帝正宮為皇後。哀家為皇帝嫡母。你竟壓哀家為皇帝平輩。豈非叫世間笑話皇家無法度尊卑可言。。”

“還有一樣您忘了說。若先帝正宮是當今的晚輩。那也隻能是尊為皇後另居彆宮。所以。您若以為哀家壓您為當今的平輩或晚輩都無妨。”我笑顏溫婉。“而且世間之人也不會笑話。宮中多年隻知哀家而不知皇後。皇後實在不必擔心是否有人會恥笑皇後。你隻需自己心安即可。”

她驚怒交加。容顏似要破碎的布絮。顫抖而猙獰。“昭成太後要先帝親口答允‘朱門不可出廢後’。先帝屍骨未寒。你竟敢壓製正宮如此。他日你與先帝黃泉相見。將以何麵目麵對先帝與昭成太後。百官竟能容許你如此踐踏先帝顏麵。”

我端然坐上她素日升座的鳳座。以目光淩駕於她。緩緩道:“哀家這樣做正是秉先帝旨意。顧全先帝的顏麵。先帝的確答允昭成太後‘朱門不出廢後’。所以您還是皇後。以後也一直都會是皇後。連死也不會改變。先帝說過與你‘死生不複相見’。若你成太後。他日必得與先帝同葬陵寢。豈非要先帝食言。魂魄不寧。而且。他日即便到了黃泉。想必先帝也不會與你相見的。所以你實在無需擔憂以何麵目見先帝。因為在先帝麵前你早已無麵目可言。所以哀家會按先帝生前所言。先帝與純元皇後同葬景陵。你死後以貴妃之禮葬入泰陵。與早死的賢妃、德妃作伴。”我以手支頤。漫不經心道:“你是先帝生前最厭棄嫌恨之人。百官絕不會有異議。何況。你長久以來都是有名無實的皇後。頂皇後之名以貴妃禮下葬。也很合宜。”

她怔怔地。微乾的嘴唇喃喃地張合。“死生不複相見。皇上真的這樣說。”

殿外春意遲遲。無儘春光似一幅工筆描繪的畫卷。我的聲音在著溫然春意裡顯得格外清冷。“先帝恨毒了你。你害死他畢生最愛的純元皇後。害死他那麼多孩子。他肯保全你皇後的名位已是勉強。怎願再見你歹毒心腸。”

她的目光如冰錐。似要將我身體戳裂。“到底是先帝恨毒了我。還是你恨毒了我。”

“沒有溫裕皇後。何來今日的甄嬛。哀家能有今日。全是由皇後您指點曆練。自然感恩戴德。儘力保全你此身榮華。”我低低道:“隻是哀家已是太後。秉承先帝旨意就得替先帝成全你。他日史書工筆。乾元朝有四位皇後。卻隻有三位太後得享太廟祭祀。先帝會讓你生生世世都是皇後。永不超生。”

她不語。絕望的氣息迅速淹沒了她。仿佛一息之間。支撐她身體的所有力量被一絲絲抽走。她緩緩走到方才的窗下。軟軟跌坐下去。再無聲息。

我環視昭陽殿。富麗纏綿的雕畫顯得空洞而死寂。緩緩道:“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裡日月長。昭陽殿。當真是好地方。”我扶住小允子的手離去。再不回顧。

次日大典。皇帝封端貴妃為端康貴太妃。德妃為和敬德太妃。貞一夫人為貞怡太妃。慶妃為慶恭太妃。我在頤寧宮含笑受禮。亦安排下壽祺、凝壽、長壽等宮予她們居住。禮儀甫過。卻見小連子匆匆趕來。我還以為是貞怡太妃不適。便問:“是貞怡太妃又哭暈過去了麼。”

德太妃眉間微生憫意。舉起絹子點一點眼角。歎息道:“燕宜為了皇上龍馭殯天傷心得水米不進。若弄壞了身子可怎麼好。”

慶恭太妃忙笑道:“二殿下已去陪著開解了。貞姐姐顧念兒子。也必會保養身子的。”

二人正議論。小連子附耳低語幾句。我微一蹙眉。隻道:“知道了。”

德太妃問我:“怎麼了。”

我伸手按一按發髻上因素服而佩戴的白銀簪子。淡然道:“溫裕皇後薨了。”

德太妃手中端著的茶盞一動。幾乎灑了出來。“什麼時候的事。”

小連子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宮女發現送進去的早膳不曾動。才發現出了事。”他聲音一低。“來報的宮女說溫裕皇後的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睜得老大。死不瞑目。”

慶恭太妃不掩嫌惡之色。“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氣。”

貴太妃眉毛也不抬一下。淡淡道:“該怎麼做便怎麼做。不必費事。”

德太妃微微一笑。“皇上雖然年紀還小。隻是也該考慮著迎幾位妃嬪入宮了。當年貴太妃不也是昭成太後早早鞠養在宮中的麼。”

我漫然而笑。倦怠地倚在椅上。“是呢。等過些日子也該打算起來了。聽聞殷大人家的女兒月鏡與皇帝差不多年紀。十分懂事……”

窗下有微風過。引來上林苑弦歌聲聲。有年輕的歌女輕柔地唱著: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彆。朝雲暮雨心雲來。千裡相思共明月。

我側耳傾聽。信手撥起擱在身邊的那具“長相思”。有流暢的琴音緩緩流出若秋水潺涴。

往事茫茫傾覆。我忽然覺得。這闕《山之高》。早已唱破了我的一生。

周遭安靜極了。仿佛人人都被這旋律浸染。隻是默然傾聽。良久。德太妃才輕輕道:“先帝駕崩。宮中不宜見樂聲的。”

我淡然一笑。“無妨。畢竟有新帝登基之喜。”

晨光融融清美。我倦然微笑。已經是正章元年了。

浮生恍若一夢。乾元年間事。皆是舊事。彈指刹那塵煙。

橫汾舊路獨自渡。空餘紅顏映殘陽。

我轉眸。頤寧宮富麗華堂。空庭寂寞。日影漸漸向晚。滿壁斜陽空。

尾聲後來。我的予涵被過繼入清河王府。再後來。潤兒和涵兒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數十年後。潤兒的孩子沒有孩子了。涵兒的孩子。我的曾孫便被迎入宮成為新帝。

隻是那時的事。我再不知了。

孩子們自有孩子們的人生。而我的故事。已經完了。

浮生一夢。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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