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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黑的時候,果真下起了雪。
俱樂部門口的路燈挑著,幾點昏黃的光暈似將寒冷阻隔在外。一樓燈火通明,電影院的幕布拉上去,便是個偌大的舞台,近千座位滿滿登登。
不知是暖氣燒的太好,還是人太多,許非竟感到了一絲燥熱。
他早就扒了棉襖,過了會又脫掉毛衣,現在隻穿著一件襯衫,半拉身子縮在側幕裡頭,再次探頭觀瞧。
嗡!
之前還有些遮掩的聲音,刹時間變得清晰,台上的唱腔伴著台下的叫好,一起衝刷著自己的耳鼓。
“好!唱得好!”
“好啊!”
當兩個戲曲演員結束鞠躬時,底下更是掀翻了天。長期缺少娛樂文化滋潤的人們,直截了當的宣泄著自身情感。
其實從第一個節目開始,到現在就沒冷過場。
隊伍十幾個人,各有分工,先是一段快板熱場,然後唱西河大鼓,說相聲,地方戲,許孝文再來一段短書,然後再唱個小曲。
這就八九個節目過去了,最後的大軸子自然是單田芳。
“許非!許非!”
“乾特麼啥的,快搬桌子!”
許孝文一串聲的叫喊,許非忙不迭的搬著一張桌子上台,隨即掩麵而逃。工人們一瞧,也漸漸安靜下來,隻見一個小矮個子從側幕走出,到桌後站立。
一人,一木,一桌,一把折扇,一方手巾,便是一台大戲。單田芳望著台下,燈晃的看不清人臉,起起伏伏,暈暈眩眩。
他穩了穩神,醒木一拍,“啪!”
“咱們這回書說的是,赤壁保康王鐵延壽派人給唐王李世民下書,約定八月初一要在九鼎山大光明寺前決鬥,五陣賭輸贏。
李世民便率程咬金、裴元慶、侯君集、秦懷玉、羅通、單天長等九鼎山赴會,徐懋功、尉遲恭領兵在外接應……”
評書門的行話,管故事梗概叫書梁子,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同樣的書,卻可能有不同的梁子,內容也就不同。
像這段五陣賭輸贏,就是單田芳的獨門,彆人都不會。
說來很神奇,像唱歌、相聲之類,演出都是有頭有尾,是完整的一個節目。但評書幾十幾百講,隻能選取其中一段,沒頭沒尾。
可即便這樣,老百姓也愛聽。
“……”
許非又探出頭來,見近千人鴉雀無聲,兩邊和中間的過道也坐滿了人,最後麵也橫著一排,就聽著一個人在上邊說書。
“秦懷玉箭射三環,取勝第二陣。卻說到了第三陣,大梁跳出一個大和尚,手捧一顆人頭,不是彆人,正是將唐軍引入沙雁嶺的碧海丹心佛!”
單田芳說了一講,常規的二十分鐘,然後一拍醒木,且聽下回分解還沒吐出口,就聽底下哇呀哇呀一片。
“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繼續啊,彆走彆走!”
“繼續說,再來一段!”
左邊坐席先有人站起來,跟著右邊也站起來,再跟著烏壓壓全是人頭,都喊著“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單田芳一看要失控,連忙雙手往下壓,又補了第三陣。
結果十分鐘過去,終於吐出那句“下回分解”,底下還不讓走。他估摸著時間,不走不行了,再講就得到明兒早上。
許非在側台推著主持人,“控製一下場麵,咱們得撤了!”
主持人也經驗不足,手忙腳亂的跑上去,磕磕絆絆開始收尾。單田芳趁機回到後台,一行人趕緊穿衣服,收拾道具。
好容易坐上客車,沒開幾步路,嘎吱又停了。
“怎麼了這是?”單田芳問。
“人堵上了,不讓走啊!”司機拍著方向盤,也是熱血沸騰。
好家夥!
許非扒玻璃一瞅,部分人已經離場回家,但還有一些人擠在客車周圍,更有一個哥們趴在車頭上,大聲嚷嚷:“您才講了三陣,還有兩陣呢!”
“那兩陣講完再走吧!”
“對對,講完再走,我們就在這聽。”
“我們就在這聽!”
工人們抄手縮身,衣服和頭上滿是雪片,熾熱的呼吸跟寒氣攪成一團,在昏黃的路燈下,卻是一雙雙眼睛閃亮,真誠熱切。
單田芳鼻子一酸,出來抱抱拳,啞著嗓子道:“各位,我也是沒溝營的,咱們都是老鄉。今天跟大家相見,是緣分,也是福分。但總有曲終人散之時,我們明天還要趕火車,得早點回去休整。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再來,一定再來……”
俱樂部的員工也出來勸說,好半天,眾人才鬆了手,讓了路。有幾個同路的,還騎著自行車跟了一程,打著響鈴不斷擺手。
大雪紛飛,客車顛簸前行,慢慢駛離了廠區範圍。
外麵的光慢慢暗下,十幾個人化作一團團影子,隨著顛簸輕輕搖晃。寒風從四麵縫隙中穿過,又在車內兜轉肆虐。
沒人覺得冷了,隻有熱騰騰的氣在心裡燃燒,許非看著那兩個車燈照向前方,那前方路上,熱潮翻滾,冰雪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