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日,早九點。
大家吃完了早飯,不用喊不用催,自動自覺的擠進會議室,一個個攤開小本,格外正經。
前麵的桌子撤了,因為要容出空間,隻擺了一張沙發,旁邊立著塊黑板。沙發前還放了台錄音機,一邊講,一邊錄,管這事的是郭曉珍(史湘雲)。
從前天起,一些專家顧問就開始給眾人上課,第一天是編劇周雷,講《紅學概論》。第二天是紅學家胡文彬,講《國內外紅學研究概況》。
今兒是鄧雲鄉先生,講《紅樓夢》裡的民俗禮節。
鄧先生是紅學界元老,不僅僅是《紅樓夢》,對南北兩地的風土人情也極有研究。他久居魔都,為了培訓班特意趕過來,就住在張儷隔壁——之後也成了全程跟組的民俗指導。
大家等了一會,就見王扶霖扶著老先生進了屋,在沙發坐定。
鄧雲鄉七十了,氣有點喘,喘勻了才緩緩開口:
“大家都知道,《紅樓夢》是無朝代可考,曹雪芹刻意模糊了年代背景,甚至地理區域。比如賈府的所在地,究竟在南方,還是在北方,至今仍有爭論。
曹雪芹想將真事隱,但在很多生活細節上是隱不了的,尤其是裡麵的民俗禮節。比如衣食住行,祭祀訪友,燈謎戲班等等,我們抽絲剝繭,還是能看出不少端倪的。
今天我們不講複雜的,就講問候禮。”
他喝了口水,繼續道:“其實紅樓夢反映了很多旗人禮節,如第九回,賈政問跟寶玉的是誰,外麵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問安……”
說到這,鄧先生撐著沙發站起來,王扶霖連忙虛扶著,就見老先生親自示範,“左腿搶前一步,屈右腿半跪,右手半握拳下伸,這就叫打千兒。仆人見主人時用的,典型的旗人禮。”
“……”
許非見狀,不由心中一動,除了記筆記之外,刷的撕開一頁紙,寥寥幾筆,就畫了一張速寫。
陳小旭歪頭看,一個簡單生動的古怪小人,右腿半跪施禮,正是老先生示範的動作。
她眨了眨眼,寫了張紙條甩過去。許非一瞧,“這個法子好,清晰明了,下了課好好畫畫,讓大家也學學。”
“得您誇獎真不容易。”他回道。
陳小旭扭過頭,不再理會。
“還有三十一回,湘雲到來,眾姊妹請安問好。請安是如何請呢?按漢人禮法,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半握拳,放在胸口以下,上下動一動,這叫萬福。
按旗人禮法,雙手平放膝上,彎膝碰一碰身軀,這叫請碰安。
那到底是萬福,還是請碰安呢?曹雪芹沒有明寫,你們自己考量。
這些都是問安禮,並非正式的大禮,大禮就是跪拜磕頭。最生動的便是六十二回,平兒給寶玉拜壽,你們看看怎麼寫的……”
有的人忙著翻書,鄧先生卻沒有任何草稿,直接道:“平兒便拜下去,寶玉作揖不迭;平兒又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襲人連忙攙起來;又拜了一拜,寶玉又還了一揖。”
他衝著王扶霖道,“這段一定要注意,女人先萬福,男人先作揖,然後才跪下磕頭。一揖,一跪一磕頭,跟著又一揖,這算完成了。
磕頭千萬彆加打千兒,那是旗人的常禮,隨便的,真要拍出來讓人笑話。”
王扶霖連連點頭,鄧雲鄉又叫人:“周領啊,周領?”
“這呢!”周領稍稍站起。
“還有一點,我上次看你寫的有個段落,磕頭把屁股翹起來,那是不對的。磕頭翹屁股,表示完全臣服,非常謙卑下賤的一種行為,紅樓夢縱觀全書,沒人需要這種,一定得改了。”
“記下了!”周領忙道。
鄧先生的語速很慢,聲音也低,滿屋子雅雀無聲,就怕漏聽了一個字。數十雙眼睛注視著前方,隻有輕細的書寫聲,和錄音機的沙啞轉動。
“……”
來此十餘天,許非最喜歡的就是上課。
周雷,胡文彬,鄧雲鄉,後麵還有朱家溍,周汝昌,蔣和森,吳世昌,啟功等等。沒有任何酬勞,劇組窘迫的也出不起一輛車。
這些年過半百的老先生,都是自己坐公交一路趕來,中午留頓飯,再坐著公交回去。
“優先放了個外任,不妥,那時候不這麼說,應該是僅先放了缺。”
“瓦敗冰消,不妥,改成瓦解冰消……”
一個字一個字的給你推敲,一個邏輯一個邏輯的給你講授。大家清楚機會不易,有些人學曆不高,聽不太懂,但也滿紙記下,回去借了錄音機,再自己慢慢琢磨。
年輕人二十來歲,正是活潑好動,但唯有上課時,最為嚴肅認真。
這便是這個年代做學問的人,也是這個年代聽學問的人。
後來呢,後來哪有這樣做學問的人,又哪有這樣聽學問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