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桐不知道接下來甘氏會怎麼做。要是一般情況下,這時候遠遠還不是開宴的時候,按照流程,皇帝與百官還有一番奏對呢。這情況林雨桐見的多了,每次大宴的時候,在開宴之前,四爺都會跟一些大臣說說話。四爺稱讚大臣們實心任事,功勳卓著。大臣們就一番歌頌君德,說些四海升平的話。反正是君臣之間厚著臉皮互相吹捧。四爺聽著,表現的很高興。那些大臣們雖說戰戰兢兢的,但也覺得十分體麵榮寵。
但甘氏和大臣的關係,遠沒到這個份上。所以,這怎麼問,一問準出事。
夜色越發的濃重了。甘氏從大殿裡眾人的臉上一一看過去,林雨桐還以為她是想選合適的人來也奏對一番。卻不想甘氏直接舉起杯子,緊跟著傳旨太監就喊道:“陛下舉飲——”
頓時,各席上眾官員們都紛紛起身。林雨桐也跟著站起來,端起酒杯。不過這酒杯端起來,可不是要喝的。因為此時的酒杯裡都是空的,根本就沒酒。宮廷裡大宴九爵,中宴七爵。酒可飲,但不可過度,否則就是濫飲。所以大宴之中,講究飲酒有數。而這將杯中舉起,為什麼不能喝呢?是因為大宴為九爵酒。而唯有天子可滿飲九爵,但身為臣子第一爵和第四爵是不可飲。這一條規矩,誰也不能例外。所以,眾人都舉起酒杯,看著甘氏喝下去。
“陛下飲畢——”
眾人這才躬身又將酒杯放下。叫林雨桐說,這古禮其特彆坑人,要是不精通‘禮’,大場合千萬不能去。那真是一不小心就鬨笑話。
她這邊想的挺多,等坐下了,耳邊就傳來樂曲聲。這是教坊司的樂工奏宮樂。緊跟著,一個清亮的雌雄莫辯的嗓子唱道:“炎精開運,篤生聖皇。大周禦極,遠紹虞唐。河清海宴,物阜民康。威加夷僚,德被戎羌。八珍有薦,九鼎馨香。鼓鐘鐄鐄,宮徵洋洋……”她正聽的出神,就見從殿外進來三隊舞士,開始舞起了平定天下之舞。一個個身穿鎧甲,手裡拿著盾牌長矛,看起來頗有氣勢。
林雨桐正想的出神,席側的宮役端著酒壺給她斟了一杯酒。她這才回神往下一看,見百官們已經都在倒酒。
等甘氏飲第二爵酒時,樂工奏皇風之曲,這次百官就不用起身,而是舉杯同飲。這就是禮法。自從周公定下禮樂之製以來,禮樂代表天子法統,若是法統失位,則意味禮壞樂崩。所以,宴席上的舞樂並非拿來單純的隻是為了欣賞的,它還有教化之用。
林雨桐隨著眾人一麵飲酒,一麵看舞。這平天下之武,則是武舞。代表以武功定禍亂。而車書會同舞,為文舞,意為車同軌書同文,天下一統,以文德致太平。如今隻見武舞,卻不見文舞。叫林雨桐多少有些皺眉。
三隊舞士們在大殿裡激昂的飛舞,不過林雨桐從席位看去,卻隻能看到人頭一上一下湧動,速度極快,根本難以窺得全貌。慢慢的,她也失去了興趣。她對音樂沒什麼造詣,也學不來古人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的方法。隻覺得杯子裡的酒下肚,胸口升起一股子熱意。酒是好酒,聽著雅樂,她不由的叩著食指,在大腿輕輕打著節拍,半閉上眼睛。
正聽的得勁,就聽司禮官又喊:“陛下舉箸——”
聽到這一聲,才算是能吃飯了。眾人提起筷子,動起宴席上的酒菜來。這酒菜上來到現在,足有一個時辰了,過了這麼久,酒菜自然早就涼了。可即便是涼了,誰還能講究?再加上大家都餓了許久,吃到嘴裡也覺得香甜。又有林雨桐囑咐過的,上的都是溫酒。倒也驅趕了寒意。
也許有樂曲的聲音在吧,眾人隱藏在樂曲的聲音裡,開始說起了話。竊竊私語一樣,嗡嗡聲傳來。這是難免的,哪裡都有規矩。跟上司同僚坐在一起,敬一杯就總是應該的。此時,才顯出幾分大宴的氣氛。有些觥籌交錯的意思。
甘氏將杯中的酒喝完,臉上就多了幾絲暈紅。心裡也無端的升起了幾分豪氣!
林雨桐笑了笑,也給自己斟了一杯。甘氏忙道:“身上有傷,不可貪飲。”
但進來該自己喝的七爵酒還是得喝完的。她笑了笑,“不是什麼大傷,無礙!”說著,就端起來一口喝了。
“你這孩子真是實誠。”甘氏笑了笑,“回頭得叫太醫好好看著你了。”
話音才落下,就聽一個聲音道:“陛下,臣敬您一杯。”
林雨桐順著聲音看過去,沒想到是英親王。她眉頭皺了皺,這位可不像是個隨便能認輸的人。她的心一下子就提起來了。
甘氏似笑非笑的端起酒杯:“既然英親王敬的酒,那自然是要喝的。”說著,酒杯就送到了唇邊。
英親王躬身:“臣……先乾為敬!”抬起手以袖子遮麵,就杯中的酒喝了。然後將酒杯倒過來,顯示一滴不剩。
林雨桐盯著英親王的動作,就見他正那著杯子示意呢,猛地,杯子就往下落了。她心裡一驚,難道手滑了?想起剛才的一幕,顯然不是!他那肥胖的手指明明是瞬間鬆開的。要是失手,人潛意識裡都會做一個撈一下的動作。但是英親王沒有!
他是故意的!
林雨桐心裡一寒,轉臉就見正在大殿裡歌舞的那些舞士,動作都像是停滯了一般,朝那正在下落的酒杯看過去。
這不正常!
林雨桐‘蹭’一下站起來,喊了一聲:“護駕!”
同時,那酒杯掉在了地上,那原本的舞士瞬間就成了武士,都將手裡的盾牌丟掉,將長矛的前段拔開,頓時,每個人手裡都有了一把短劍。
林雨桐一腳將前麵的桌幾踹了出去,擋住這些人要撲過來的動作。三兩步竄到甘氏身邊,要拉著甘氏走。甘氏輕輕的拍了拍林雨桐:“我兒勿憂慮!”嘴裡有一股子酒氣。應該是飲了九爵酒,已經有了些醉意。可這個時候,可不是裝英雄的時候。她才要說話,就見場中異變又生。原本要衝上來的人,被身後他們的同伴一劍給捅死了。緊跟著,這些手持短劍的人,就衝著宗室而去。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宗室裡有七桌人,已經血濺當場。
如果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林雨桐就是真傻了。英親王謀算著刺駕,這消息被甘氏知道了。甘氏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叫自己的人假意投靠了英親王,在關鍵的時候發難。所以,真正的殺手已經死了,此刻手裡短劍翻飛,收割性命的,都是甘氏的死士吧。
禮樂停了,大殿裡陷入死寂。許多文臣嚇暈了過去。好些人戰戰兢兢,估計真是嚇尿了。還有些捂著嘴,強忍著不敢吐出來。到處都是鮮血的場景,這些人根本就沒見過。
林雨桐能感覺到甘氏的顫抖。她應該也沒這麼直接的見識過如此血腥的場麵吧。
甘氏深吸一口氣,出聲道:“安郡王……”
安郡王所坐的那一桌,離上位並不遠。此時,那一桌十二個人,隻餘下他一個了。他手裡拿著酒杯,木木的坐在位子上。酒杯裡早就被血所汙,喝不成了。他腦子裡一片空白,肩頭上還靠著平郡王的腦袋。而平郡王此時,早已經沒有生息了。那脖子上的鮮血流出來,將安郡王身上都染紅了。此時他聽到一個女聲叫了一聲:“安郡王……”這聲音猶如毒蛇吐出來的信子,叫他覺得從心裡畏懼了起來。
他一下子站起來,平親王的屍體失去了依仗瞬間就摔了下來,將他嚇了一跳。他顫抖著,心臟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顫聲道:“陛下……”畏懼與恭敬,在這一刻已經分不清楚了。
甘氏先是掃了一下大殿裡的眾人,然後才道:“知道為什麼那一桌都死了,唯獨你活著嗎?”
“臣……臣……臣不知。”安郡王頭上的汗直往下流,身子抖的控製不住,他此刻的回答,絕對是最真實的答案。因為他現在是真的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了。
甘氏的聲音不高,但大殿裡的人都應該能聽見,“五天前的夜裡,英親王派人去找你。要你附逆!當時,那個傳信的人在你的手心裡寫了一個‘殺’字。你沒有答應,而是回了一個‘囚’字。因為你當日沒有對朕起殺心,那麼,朕今日就饒你一死。”
安郡王愕然的看向甘氏,怎麼也沒想到這這樣的!有人聯絡自己,這一點被甘氏知道了也不出奇。可真正叫人害怕的是,她連兩個人當時在手心裡寫的什麼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這就不能不叫人覺得驚悚了。
他緩緩的跪下,對著甘氏叩頭:“謝陛下不殺之恩。臣從今日起,再不敢存任何異心!”
甘氏沒有回答,隻朝著眾人看去。此時大殿裡的其他人作何感想?能監控安郡王,自然就會監控他們。
“臣等不敢有異心!侍陛下一定忠心耿耿!”大殿裡參差不齊的都是這種聲音。
甘氏依然沒有說話,而是拍了拍手,緊跟著,外麵就進來兩人。
這兩人一進來,林雨桐的麵色一下子就變了。這兩人林雨桐認識,一個是分產後,自己跟四爺重新買的下人,平時在外院伺候,叫耿三。另一個人她也有印象,那天晚上去林家找林長亙要人的時候,給她帶路的就是這個人。
這兩個人如今出現在這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臣耿三見過陛下。”
“臣雲五見過陛下。”
兩人不顧地上的血汙,跪在了大殿裡。
甘氏看了林雨桐一眼,揚聲道:“說說吧。”
耿三朝林雨桐瞄了瞄,才朗聲道:“臣本是先帝的影衛,奉命潛伏在公主府,監視公主和駙馬的一舉一動。公主和駙馬對先帝對陛下皆是忠心耿耿,這點毋庸置疑。”
雲五接著道:“半年前,臣奉命監視林長亙林侯爺。扮作落魄書生被林夫人所救。因為姓雲,於夫人同姓。被留在林家伺候。林侯爺白璧無瑕,忠心有嘉。”
甘氏點點頭:“都下去吧。”
等兩人下去了,林雨桐的心才漸漸的穩下來。她的手腳有些冰涼,這股子寒意,是從心裡蔓延上來的。
甘氏伸手,攥住林雨桐的手:“我兒忠心,今加封為鎮國公主。林長亙加封為護國公。欽此!”
林長亙不在,林雨桐機械的下跪:“謝……陛下……隆恩!”
大殿裡的人是從心裡怕了。連親生女兒都在監控的範圍之內,何況是他們。他們府裡不定藏著多少眼睛,在暗地裡看著呢。
甘氏將眾人的神情都看在眼裡,才伸手扶起林雨桐,低聲道:“彆瞎想。今兒就是叫你陪我演一場戲。那耿三是昨天才叫人收買的。不是什麼監視你的人。就是嚇嚇下麵的這群混蛋玩意。知道怕了,就輕易不敢動手了。咱們才能贏得時間。這道理,你該明白。”
林雨桐順勢站起來,朝甘氏點點頭,驀地綻放了笑意:“是!兒臣明白。”
宮宴散了。林雨桐沒有住在宮裡,而是堅持回了公主府。當天夜裡,就發起了高熱。
四爺將林雨桐搖醒,輕聲道:“拿些水和藥出來。”
林雨桐伸出手,一個水壺和藥瓶就出現了。四爺給林雨桐喂了藥,就皺眉:“你這是心裡存了氣了。藥都未必有那麼好使了。你說你氣什麼?咱們府裡,那時候難道沒有皇阿瑪的人?要是爺跟你似得,是不是也得氣的在床上起不來?”
“當時爺從來沒有叫人看著弘暉他們!從來沒有!”林雨桐歪著,頭疼的厲害。
“但爺在幾個兄弟的府裡也放人了。不要說十四,就是十三的身邊,爺也放人了。”四爺拍著林雨桐,“換位想想,彆往牛角尖裡鑽。”
林雨桐閉上眼睛:是啊!這就是帝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