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著十三的外皮,裡麵卻是十二的密折。
十二這幾年沒什麼差事,他上折子得過好幾道手。平時上的請安折子,遇到喜事上了賀喜的折子,這條途徑都行。也會被送到禦前,但這類折子基本在桐桐手裡就給篩下去了,隻她自己批個‘知道了’,或是乾脆直接拿著印璽往上一蓋,就算是完事了。
所以,他這幾年也沒見十二的折子,十二也沒彆什麼要緊的事上折子。
如今通過十三轉呈的折子,其實是一道請罪的折子。
到了如今,他倒是不瞞著了。將他是怎麼想的,都乾了什麼,都在折子上一一說了。更是將犯下的事一五一十都交代了一遍。臨了才說,因私心作祟,險些釀成大禍。想起皇阿瑪的教誨,幡然悔悟,如今閉門思過,願意領受任何罪責。
看著十二說已經將圖紙徹底毀去,並沒有落入任何人任何勢力手裡,他還是歎了一聲。
等再看到有倭人在覬覦圖紙的時候,四爺的眉頭微微皺起,其實這也是早在預料之中的事。有了好東西,從來就不會少了覬覦的人。但這倭人到底是倭國官方的還是一些‘流寇’‘海盜’之流。老九將海外的消息不斷的報上來,歐洲人已經到了家門口了。不列顛不就開始統治印度了,還造成了印度的饑荒。東印度公司為了賺錢橫征暴斂,其統治下的印度東部田賦提高了近一倍,造成了連年的饑荒,僅是今年的孟加拉大饑荒就餓死了一千萬人口,差不多占了總人口的三分之一。而從去年到今年,英國人卻在一直囤積大米,幾乎是全部的大米,不出駭人聽聞的高價就拒不出售,這才造成了那麼多人的死亡。老九當時說的時候還頗為感慨,“……那不是胡來嘛!在這之前,印度的富庶可不在大清之下,可是如今呢?”語氣頗有些後怕。
四爺將這折子合上,如今廣州的繁華比之京城一點也不差。也聚集了頗多的洋人,形形色色的,抱著各種目的的都有。以前在京城想見個洋人,那是難上加難,除了能被請到皇宮成為皇帝的座上賓的一些神職人員,其他人人士幾乎是沒有的。但如今卻不一樣了,京城的外城,稍顯偏僻的地方,已經形成了一條洋人街了。那裡聚集著各國的商人,也算是一景了。
十二提到的豐臣酒館就在其中。
桐桐的信他沒回,十三的折子也沒批複,等回去再說吧。還能真翻了天。
他將老七的密報從桌子下麵拿起來,回複了幾個字,叫蘇培盛發出去,就不再管了。坐的時間長了,伸伸胳膊動動腿,一扭臉,從風吹著的簾子中間望出去,路邊的不遠處幾株楓樹紅彤彤一片,楓葉已經紅了。
四爺叫停兩人禦輦,後麵的也都走不成了。九爺跟著聖駕,正跟十爺聊的好呢。就見萬歲爺從龍輦上下來了,還招手叫他們過去。
九爺從馬上下來,走起來之前先雙腿先分開抖了抖,說氣話,這樣的路麵下,坐車是比騎馬舒服的。這人胖啊,哪怕是秋天了,這大腿根也容易出汗,再一磨,那滋味,誰受誰知道。十爺就見不得他那樣子,“跟扯的蛋疼似得。”
九爺都想呼他,到底見四爺還等著呢,沒跟他計較,顛顛的過去,就笑:“萬歲爺又什麼吩咐叫臣弟去行了,您怎麼下來了?”秋風可野的很。
四爺邀請兩人,“回去不給家裡的弟妹帶點什麼?”
帶點什麼?
十爺嘿嘿笑:“獵了幾張好皮子,給福晉帶回去。”
九爺心說,真不如買的光線好看。他心裡嫌棄,卻不好這麼說老十,萬一老四給老婆帶的也是這玩意呢。忍著沒嘴欠,卻也接了四爺的話,“臣弟也帶了,幾把梳子而已。”說著,就從懷裡取出來給四爺瞧,“您看看,可是好物。”
還真是好東西。
這梳子的材質特殊的很,是犛牛的舌頭上的一部分。野犛牛的舌頭上長有一層肉齒,可以輕鬆地舔食很硬的植物。牧人便把野犛牛的舌頭割下來曬乾,當梳子使用,女人從一頭青絲梳到滿頭銀發,“肉梳”既不變形也不斷齒。宮裡就有好些這樣的梳子,都是進貢上來的。桐桐從來不用,說是心裡怪膈應的。
四爺誇了兩人,說是對小家有責任心了,才會對國家更有責任心。說是連爹媽老婆孩子都不在乎的人,說他愛家國天下,那是胡扯。
九爺和十爺嘴上應著是。
一個想著,要是按照這個標準,皇阿瑪就先不合格了。說老爺子愛他們,愛他們的額娘,嗬嗬噠!不說也罷。
一個想著,這是給他自己遷就老婆找借口呢。瞧瞧,就是這麼虛偽。
四爺不管兩人是什麼想法,還非常熱情的邀請他們,“朕要給皇後摘楓葉做書簽,你們來不來?”
都叫了能不去嗎?
兩人顛顛的跟著去了。九爺心想,皇後還看書呢,我家那位除了翻賬本就是扒拉算盤珠子,書簽?要這乾嘛使得?十爺覺得吧,自家福晉一定會說,還不如喂羊吃來的實在。
這份風雅在他們家真不怎麼合適的。
四爺卻興致昂揚,還不要地上落下的落葉,偏上樹摘新鮮的。什麼全紅的,什麼全黃的,什麼半紅半黃的,挑來撿去,叫張廷玉等人在路牙子上看的心驚膽顫的。冷刀子一個個的往九爺和十爺身上扔,好似不能勸阻皇上就是他們的錯似得。
好容易弄到一匣子滿意的,四爺又看中野地裡的野菊了,叫蘇培盛把那描金的甜白瓷茶碗拿過來,要移栽一棵小小的野菊進去。
九爺看的心疼的直抽抽,您那一個茶碗,能買滿大清國的破野菊。
還總誰這個敗家子,那個敗家子的,老四這敗起家來,也是夠嗆啊。
這邊四爺一路走的悠閒,得空了還在楓樹葉上題字做畫,都是打算送給桐桐的。可那邊十二卻沒有接到任何回複。心裡免不了就有些焦急。
連等了兩天,四爺的回複沒等到,他還沒幾乎出去見見十三,問一問到底怎麼回事。這天晚上,雲姑又來了。
“放心吧,白蓮教之事真審起來麻煩的很,你們的人沒那麼快被處決,不用這麼著急……”十二揉著眉心,儘量雲淡風輕的安撫對方。
雲姑搖搖頭,“你們皇帝的鑾駕都回來了,我們還能有多長的時間?”
“皇上回來不回來的,跟你們的計劃有什麼關係?”十二裝似莫名其妙的問了一句。
雲姑輕笑一聲,“十二爺何必跟我們裝糊塗?有句話叫做夜長夢多,這裡麵一旦出現了變數,我們所有的努力,可就全都白費了。”
“變數?”十二端起茶壺自斟自飲,“你這變數指的是什麼?”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雲姑直言不諱,“四阿哥和十二爺,可都是變數中的變數。就跟你告誡我的一樣,您是康熙爺的皇阿哥,身份在那裡擺著呢。您的心向著哪裡,咱們還真不好說呢。更有四阿哥,這位的心思比您還莫測呢。”
十二爺嗬了一聲,“那要這麼說,咱們還真沒有合作的必要了。想找爺合作的人遲早都會找上門來,我們之間其實不是非要夾著你們的。你說呢?”
雲姑一噎,隨即又笑,“我們跟十二爺有合作的基礎,我們跟他們也有合作的基礎。他們跟我們一樣,相比起對你們,他們更願意相信我們。”
“這個爺倒是信的。”十二爺將臉上的閒散一收,“說吧,時間?地點?”
“明兒午時,豐臣酒館。”雲姑說完就轉身,臨出門的時候卻又轉身道:“十二爺,隻怕得說一聲恭喜了。”
“喜從何來?”十二抬起頭來,眯著眼看向雲姑。
“福晉身邊有一名叫巧兒的丫頭,前兩個月福晉安排她服侍的十二爺。”雲姑巧笑嫣然,“可也真應在了一個‘巧’字上,這丫頭也是個有福氣的,這就有孕了。我那霞兒妹妹不得十二爺的喜歡,可幸好,巧兒還算是有造化……”
十二爺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就僵住了,那個霞兒這個雲姑致意安排進來的,沒叫她近身還想辦法將玉佩給偷走了。可是千防萬防,沒想到福晉那裡出了紕漏。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那真得謝謝你了。”
雲姑哈哈一笑,將圍帽往頭上一戴,起身就離開了。
十二閉了閉眼睛,起身直接去而來正院。正院裡富察氏還在小佛堂裡數佛豆,聽說自家爺過來了,這才起身,帶著一身檀香的回了正屋。
“怎麼又數那些勞什子?”哪怕十二跟著蘇麻喇姑長大,習慣了檀香的味道,也有些不喜了。一到這樣的環境裡,他想起的總是那位什麼都能看透似得老嬤嬤,哪裡還有什麼旖旎的心思。
十二福晉將手串從手裡掛在手腕上,“不數那勞什子又能乾什麼?”
十二爺就皺眉,“你看你,有些人這兒女緣分早,有些人的就晚了點。這有什麼喪氣的。沒瞧見皇後嗎?多大歲數了還生了四個!你得學學四嫂的心境。”不是隻有你夭折過孩子,四嫂也一樣。可看看人家四嫂把日子過成什麼樣了,再看看你把日子過成什麼樣了?
這些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想想說出來少不得又得吵吵半天。今兒正好有正事,他將這些話壓在舌頭下,長吸了一口氣才道:“你上次不方便,安排了個丫頭伺候,那丫頭呢?”
十二福晉眼裡閃過一絲嘲諷,“怎麼?爺今晚想叫她伺候?我這就打發人去叫……”
十二爺起身,走到福晉身邊,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重重的按了一下才道:“聽著,現在不是置氣的時候,爺過來說的是正事。那丫頭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十二福晉眼裡閃過一絲疑惑,抬頭對上自家爺那略帶幾分厲色的眸子,心裡一顫就道:“從洋人街那邊……過去逛逛,想給額娘找個玩件做生辰賀禮,在那邊一個舶來品店門口碰見的。她想過去找個活乾,看店家要不要她這樣的灑掃丫頭,卻不小心把一個玻璃珠子打碎了。店家要賣她去那臟地方,我就將她買下了。她不是什麼災民流民,身份上不好查證。我專門查過了,她就是京城人士,家就在西山腳下,家裡有個摔斷了腿的老爹,還有個十來歲的兄弟,都指著她過日子呢。進府來也規矩本分,我瞧她長的也算是清秀可人,這才抬舉她,怎麼?有問題。”
十二點頭,“那丫頭隻怕是有了,你……動手吧。這個孩子……不能要!”
“你瘋了!”十二福晉蹭一下站起來,“我都不指望我肚子裡還能生出來了,隻要府裡能添個孩子,叫咱們將來連個摔盆祭掃的人都沒有就行,你怎麼……怎麼到了你這裡,反倒比我還狠心呢?”
十二聲音壓的低低的,“這巧兒的來曆有問題……”
十二福晉閉了閉眼睛,“知道了……我來……我來就我來吧……”
十二這才鬆了一口氣,“孩子總會有的,會有的!彆的事上,都能糊弄過去,就隻這事上,你千萬可彆心軟。還有,這府裡你再篩查一遍。寧肯少些人,也彆叫多出什麼人來。那些不能確定的人,覺得不把穩的,都打發到莊子上去……”
十二福晉心不在焉的應著。
見她這樣,十二心裡也難受,他拍了拍福晉的肩膀,“這都是上輩子注定的。半點都勉強不了,這不怨你。不怨你!是爺……”
爺做了對不起祖宗的事,祖宗不佑,也算是報應了。
他長歎了一聲,“趁著這次……把府裡的那些也都打發了吧。都叫去彆院裡養著吧,這府裡就咱們倆了,以後也彆安排人了,隨緣吧!”
十二福晉轉著的佛珠瞬間就散了,掉落了一地。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想問,卻見那個越發清瘦的背影越走越遠了。
這才任由眼淚這麼下來,趴在桌上哭了半晚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覺了。等到早上醒來,卻聽說自家爺出門去了。
十二爺確實是出門去了,早上溜達到早市上吃個油條喝個豆汁,巧遇了說是巡城的十四,哥倆在路邊吃著喝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其實都挺累的,十四是轉著圈子拐彎抹角的想打聽什麼,十二是裝傻充愣顧左右而言他,半句實在話也沒有。
好容易拜托了十四了,十二就去十三畢竟的路上堵十三去了。結果十三比他還能忽悠,比他打發十四的時候還輕鬆,兩句話的功夫人家打馬走了。這態度,顯然是萬歲爺那邊並沒有明確的說法。
怎麼辦?事該辦還得辦吧。
哪怕辦好了也依舊是個王八蛋,沒人說好呢。
這一轉悠,半天的時間就轉悠過去了。等到正午的時候,他站在豐臣酒館的門口。
裡麵的陳設很倭國,反正就是脫了鞋盤腿坐著。十二對這不屑一顧,剛要抬步往裡走,就迎來一個隻穿著白棉襪的男人,穿著所謂的和服,腰裡挎著腰刀,見麵就鞠躬。
但一張口卻一口地道的漢話,“您跟在下來……”
跟著這人進了一僻靜的包廂。十二順勢往那小桌上一坐,這人眼裡閃過一絲明顯的厭惡,張嘴卻道:“聽說貴國的皇帝要南巡,是嗎?”
要在南巡的路上動手?
十二的拳頭在袖子裡攥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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