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事,林玉健從來沒打過磕巴。隻要有事求上門,那是有求必應。不能說這回來了,轉眼就不給林家大房麵子了。
所以,這還真得去。
不光是金老二老四倆兄弟去,姻親家有事,按道理這金家都是得去的。
於是過年了,臘月二十八了,金老三開著拖拉機,拖拉機上綁著塑料棚子,然後車兜子裡做了一兜子的人。
路是顛簸的路,車是顛簸的車。
清寧被她爸裹在大衣裡,不時的露出臉來透透氣,然後深呼吸再憋進去。
太冷了!
一冬都沒有下雪,結果昨晚一場大雪下來了,下了一夜不算,如今依舊是大雪紛飛。
李仙兒就低聲道:“你還記得那誰誰誰不?”
林雨桐哪知道是誰是誰誰誰呢。
她胡亂的點了點頭,算是應承。
李仙兒把孩子往裡又裹了裹,這才低聲道:“那誰誰誰結婚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天……大雪下的路都看不見……到哪都是白花花一片……你猜怎麼著?”
不知道啊?
林雨桐冷的隻用眼睛表達了這麼個意思。
李仙兒小心的看了其他人一眼,才偷偷的,但聲音並不低的說:“結婚不到一年……男人就死了……”
這是想說什麼?
想說這種天結婚不吉利?
什麼亂七八糟的?!
雖然不喜歡林玉玲,但咱不能平白無故的這麼咒人家。
金大嬸氣道:“不會說話就閉上你的嘴!”
李仙兒拿人手短,不跟跟婆婆再嗆聲了。但到底是側過臉,眼珠子斜著往出翻,差點沒飛出去。
到了林家,客人還來的不少。
鄧家算是林玉玲的舅家,這回也來了人了。林雨桐還以為鄧家死上一個,這鄧春花跟娘家的關係就算是斷了。如今可好了,這些人當壓根就沒這回事似的。
林大娘在這邊主事,把金家的人安頓到林家後麵的屋子,是林玉瓏住著的,炕也燒熱了,都叫先上炕坐了。
林玉瓏見了金家的孩子,每個都給了五塊錢。他如今在太平鎮郵電所上班,按道理說金家很近,離畜牧站更近。但卻從來沒上過門,甚至在街麵上都沒怎麼見過。
他有些靦腆,還不到十八歲,見了這麼多人還帶著幾分害羞。
四爺問他都在所裡乾什麼?
他更不好意思,“有德叔肯照顧,就是在裡麵分發郵件。輕鬆的很!”
不到十八歲嘛,這活算是個好活。
林雨桐就瞧著他不愛言語,但是端茶倒水卻特彆有眼色。就也知道,雖說有人照顧,但到底在外麵還是學會看人的眉高眼低了。這就是有人照看和沒人照看的區彆。
跟金家人說了一會子話,外麵叫了,他說了一聲就急匆匆的出去了。
李仙兒把孩子往金滿城的懷裡一塞,說了一聲要解手,又溜溜達達的出去了。
何小婉就低聲嘀咕:“怎麼哪哪都有她?”
從進門到現在,都沒看見鄧春花,李仙兒溜達了一圈回來就一拍手,跟英子笑道:“……你們可是沒見,她現在得這樣……”
說著,就學了起來。雙手撐著一個凳子,腰彎著。雙手把凳子往前挪一點,她然後雙腿才跟著往前挪一點。
看的出來,這傷了都一年多了,卻絲毫也沒見起色。雙腿怕是真的一點力氣都用不上了。
如今就是靠著一條凳子撐著能動一動。
這樣的姿勢舒服嗎?能舒服嗎?
誰試過誰知道啊?
痛苦!難受!從胳膊到大腿,從腰上到脊背,渾身沒有一個地方是得勁的。
這日子她熬了一年了。
正說著呢,鄧家的一個女人進來了,見了林雨桐就叫:“外甥女……”
誰是你外甥女?
毛病!
要是沒記錯,這位就是把要飯的親媽往出趕的鄧春花的姐姐。
這位完全不管人家離不離她,對著金大嬸就喊親家:“一直沒見過,早該上門的……”說了一大籮筐的客氣話,然後人家說了,“看見你們開著拖拉機過來,羨慕死人了,一會子送親的時候,叫我們也上去擠一擠……”
原來是來蹭車的。
何小婉朝窗外看了一眼,雪花紛飛啊。比來之前還大。
她擰了金老三一下就接話道:“擠啥啊擠,我們沒打算開的。這學太大,往顧家村去,好幾個大坡,上坡下坡都操心。離得也不遠,走著去就行。”
幾個孩子就乾脆留在林家。這邊送嫁父母是不去的。
像是自家公婆這樣的,走不動的,在這邊林家招待也是一樣的。林雨桐英子這樣的,屬於不去不行,得知道妹子嫁到哪家?門朝哪邊開吧!
所以,雪再大,也得走著去。
車真不能開的。
誰知道這位一點也不客氣:“你們不開?那借給我們開……我兒子是跟著師傅專門學過的,開的可好了……”
金老三不愛叫人碰他的愛車,彆看隻是一個接近報廢的拖拉機,他的理由也對:“今兒天冷,車不好啟動……”
這倒是真的。柴油發動機,這樣的天,一熄火就凍結實了。今早要出門,他是淩晨四點就起來的,又是燒熱水又是叫人,弟兄五個,換著搖,半個小時才把車給啟動起來了。
坐車去,都已經打算走著回來了。
拖拉機嘛,就是有個搖動的手柄,又叫搖把兒,狠命的搖起來,帶動發動機,這才能著火的。
實情嘛!
但人家能啊,“這有啥!接親的還得一會子才到,現在也來得及……”
然後不等金家應聲,人家風風火火的出去了。
緊跟著院子裡就響起了吆喝聲。誰誰誰,去給咱們燒熱水。誰誰誰,去叫人,趕緊的,車得弄著了……
林大娘在院子裡罵了一聲:“沒成色!”
人家嫁女兒,家裡忙的都倒騰不開了,結果你們倒是好,竟給人添麻煩。又是燒熱水又是窮折騰的。
那拖拉機幾個大小火子掄圓了搖,聽見發動機噠噠噠巨大的響動聲了,煙囪裡黑煙也都出來了,覺得要著了,結果一鬆氣,又啞火了。
那破爛發動機的聲音巨響,在門口不時的來一聲,院子裡人跟人說話都聽不清楚。那些個幫忙搖搖把兒的,被煙囪裡的煙熏的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
等接親的騾車來了,總算是著了。
聽說顧家原本準備的是汽車拖拉機,結果雪大,臨時找了騾車。但也很有誠意。騾子頭上戴著大紅綢子綁出來的花兒,騾車上都綁著草席做的棚子,車廂裡鋪著大紅的褥子,上麵有被子,新娘子塞到被窩裡,林大娘又給塞了幾個裝著熱水的鹽水瓶子。
接親的騾車牛車來了十多輛,林家成說了,嫁妝隨後等天好了,再給送過去。今兒這車先拉親戚吧。
這個安排很合理啊。
顧家那邊來的引郎也奉承,說叔啊,您老實真會辦事。
這樣也好,金家坐了一輛騾車,車棚是竹片子編的席子做的棚子,後麵是個戶型,前麵還帶著簾子。雖然風一吹簾子就吹起來了,但也比之前預想的要踩著雪走好了太多了。
金老頭和金大嬸也不留了,都想著吃完飯,叫顧家的騾車順手給送送。那拖拉機先不開走,不管是仍在哪家呢,誰還能把那鐵疙瘩的東西怎麼著。
一大家子縮在車廂裡,那滋味彆提了。
如今這走親戚,也是夠夠的。
林雨桐真是後悔出來帶著清寧了。
其實沒想帶她,可這孩子非得覺得跟爹媽出來是特彆好的事情一樣,一說不帶她就眼淚巴巴的。小老太就說,帶!帶著!不吃虧不受罪就學不乖。
然後倆丫頭都帶著呢。
何小婉沒帶清輝,李仙兒帶著清豐呢,像是新娘家的親戚,每個孩子都有紅封的。怕是圖的這個。因著林家沒叫帶嫁妝,李仙兒還有些不高興。娘家這些送親的,像是新娘子的舅舅,算是壓轎的。就是壓著那些大家夥,家具被褥過去,人家得給大紅封。而其他的親戚,像是拿個鏡子,拿個臉盆,拿個梳子,拿個杯子,隻要是拿著新娘嫁妝裡的東西,到了夫家,那邊都得有表示的。因著天氣不好,嫁妝沒帶,親戚就少拿了這部分錢。像是為了錢來的,當然就不高興了。
又是冷,又是擠,渾身都麻了。
正走著呢,然後後麵傳來噠噠噠的聲音,鄧家真的就開著那拖拉機上路了。也不知道哪個二百五開的車,這天氣,這路況,竟然把車開的那麼快。
金老三坐在最邊上,將簾子一把掀起來,看著那左搖右擺的車就嚷:“慢點!停下來,不敢再這麼開了……”
媽的!前麵就是個四十五度的大坡,你開的那麼冒,就算是爬上去半路不會往下滑,可到了上麵緊跟著就是大坡,下坡要是再一滑,兩邊都是溝,掉下去就都彆想出來……
鄧家那車上,坐的都是鄧家的人。塑料棚子下麵,到底坐了幾個也看不清楚。
老三喊了,那邊開車的連同跟司機擠在前麵駕駛樓裡的幾個大小夥子就哈哈大笑,不知道傻樂啥呢。
騾車避讓到一邊,然後微微停了停,就怕拖拉機上不去再滑下來。
結果上去倒是上去了,就在最高處的時候,車屁股一擺,車頭就吵著路邊的深溝衝了出去。
誰都沒反應過來,隻發生在一瞬間,又像是慢鏡頭回放似的。
車朝著溝裡翻了下去,駕駛樓裡的,車兜子裡的,一個個的都從車裡給甩了出來。四麵八方的,就都自由落地一般的朝下落。
一起落下去的還有那輛拖拉機。
時間跟靜止了一般,除了騾子因為受驚的嘶叫聲,世界都跟靜止了一般。
四爺喊了一聲:“三哥……趕緊的……救人……”
老三應著:“噯……哎呦……”這麼擠著坐著,腿腳早麻了,不是說起來就能起來的。
林雨桐把孩子塞給金大嬸,跟著四爺就下去。
四爺一把攔了林雨桐:“彆過去……”說著摸了摸她的肚子。
一車狼心狗肺的東西,有啥可救的。
但凡這些後輩有一個還有良心的,就不會由著老人在外麵要飯。
親戚一大幫,再加上顧家迎親的,想辦法把人弄上來,婚也不結了,媳婦也不送了,自己往顧家走吧。剩下的親戚,要送親的去送親,不願意送親的就都回吧。
這車得征用了。隻要有氣的,都得趕緊送醫院啊。
幸虧是雪厚,人又被甩的遠了,拖拉機掉下去沒怎麼壓著人。隻有那個鄧春花的姐姐,就是過來非要借車的那個,死扒拉著車幫子不撒手,結果跟車一起掉下去,手壓在車幫子底下了。人弄出來的時候整個手都變形了。抬過去的時候林雨桐瞅了一眼,心裡估摸著,要是送的及時,命是能保住,但這隻手,怕是不能留了,截肢是以如今的醫療條件,能做的最好的選擇了。
這些傷員,有骨折的,有腦震蕩的,又被溝裡的灌木枝乾插到大腿、胳膊、肚子上的。
還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總共二十一個人,倒是沒有一個送命的。
隻是可惜了老三的那輛車了。
金家的人不摻和,這邊老的老小的小,肯定得先顧著自家人吧。
四爺是一手把孩子裹在懷裡抱著,一手攬著林雨桐。其實踩著雪走,路並不是很滑。
一路上老三罵罵咧咧的,“怎麼不摔死幾個?”
那不僅是車,更是他的謀生工具。
能著鄧家賠嗎?一個個的都成了那德行了,誰給賠啊。
四爺就說:“算了!換一個吧。拖拉機到底是小點。弄輛卡車吧,大解放,過了年我帶你去看……”
老三這才閉嘴了,又開始憧憬新車了。
李仙兒又跟林雨桐嘀咕:“我說今兒這日子下雪不好吧。你看……”
看啥看?
“都是鄧家不作法,老天都看不過。”金大嬸氣哼哼的,“對那不孝順的,就該天打雷劈了……”
李仙兒撇撇嘴,就不說話了。心裡卻道:這麼指桑罵槐的,說誰呢?誰不孝順?隻怕這老虔婆心裡,自己最不孝順。這不是咒罵自己是乾什麼?
這麼想著,低著頭脖子梗著,蹭蹭蹭的越過眾人走在了前麵。這是表示,她非常十分以及特彆的不高興。
金大嬸深吸一口氣,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是什麼,自己說她了嗎?就多心成這樣?還是心虛唄。
許是真應了金大嬸說的報應的話,聽說鄧家出事的時候,有村裡幾個玩雪的孩子,發現鄧家那個要飯的老太太,又凍又餓,蜷縮著乾瘦的身子死在村口的一間破茅草房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