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裡的氣氛一下子又鬆了:這是太孫召見了吧。
而常中河卻注意到了,外麵通傳的時候說的是‘請’而不是‘召’。
一字之差,他心裡就有數了。要見自己的並不是太孫。
果然,見到的不止太孫,而是看一眼就知道是誰家孩子的少年。
四爺起身對常中河見禮,“常大人有禮了。”
常中河不知道這少年跟太孫是什麼樣的關係,身子偏了偏,不受他的禮,隻含笑問道:“恩師他老人家,身體可還好?”
“祖父身體康健。”四爺請對方坐下,叫人奉了茶,就道:“常大人,我來見你,不是太孫的意思。”
常中河愣了一下,肩膀一下子就鬆了,“多謝了。”
四爺將茶推過去:“我現在過來,就是聽你說話的。有什麼想說的,儘可以說給我聽。”
常中河搖頭:“我托大,就喊一聲‘賢侄’了。”
四爺頷首,“祖父在家中常提起常大人,不是外人。”
提起陰伯方,常中河眼裡閃過一絲淚意,“我最對不住的就是恩師他老人家了。他提拔我與微末,對我委以重任……可我呢?江南如今成了如今這模樣,我罪責難逃……”
四爺轉著手指上的扳指:“太孫被劫殺的事,你事先可知情?”
常中河苦笑:“我知道危險,太孫也知道危險,可太孫還是來了。太孫要辦的事太大,擋了誰的財路,人家都是要拚命的。我也想剿匪,可我拿什麼剿?都說江南富庶……可江南哪裡還拿的出錢來?好不容易左支右絀的倒騰出來一些……可這還得往東南沿海送去一部分,而這錢都不敢運到京城的,隻怕運進去容易運出來就難了……當時太師就有過交代,他說,不管多難,每年必須從江南拿出一部分直接送往東南……缺了誰,也不敢缺了東南水師的銀子……太師曾有言,倭患乃心頭大患,匪患隻是癤廯之疾……癤廯不可根除,小癢卻無大痛,可倭患不同……”
四爺有些明白了。常中河不是絕對的清官,但屬於有底線的官員。在任上也不是不乾實事,也不是看不到政務的弊端,但看到了又如何呢?解決不了!能指靠誰去?能左支右絀這麼些年,朝廷要銀子的時候,他能扒拉出來送過去。東南沿海,能年年不缺的把銀子送到,百姓的日子雖苦,卻也並沒有鬨出民變。這與他的努力也是分不開的。
對這個人,四爺就說:“以你看,這次的事情……接下來如何?”
常中河卻笑了:“太孫這次的事……辦的好!如今,外麵肯定是已經人心惶惶,安定民心為首要。其次,可暫選屬官處理事務……”
四爺起身,看向窗外:“有件事,需要常中河來辦。”
常中河微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太孫的意思,還是太師的意思?”
“一樣的。”四爺就道:“祖父何曾想過謀害太孫,可下麵這些誰又肯聽了?在利益與師座之間……”
常中河默默的低下頭,“不知道是什麼事……”
四爺低聲交代了兩句,常中河的眼睛眯了眯,倒是沒有猶豫,“知道了。一定會照辦的!”
會照辦就行。
會照辦就可以走了。
出了溪園,常中河才發現,整個金陵城不光沒有因為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而惶恐的生出事端來,反而透著彆樣的熱鬨。
坐在轎子裡,耳邊還能聽到街上三三兩兩的談論聲,竟是叫好的多些。
邊上的隨從在轎子外麵輕聲道:“大人……夏家的人在溪園外麵……”
常中河眼睛一下子就睜開了:“夏家?”他‘嗬’了一聲,“太孫……成了!”
怎麼就成了呢?
夏銀山顫顫巍巍的接果老管家手裡的藥碗,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孽障!孽障啊!”
老管家一把攔住老主子的胳膊:“……老太爺……不到那一步……”
夏銀山一把將老管家推開:“從太孫和那些大人們進了溪園,就隻有剛才把總督大人放出來了。這意思還不明白嗎?這就是要趕儘殺絕呢。太孫的手段可比老夫想的硬多了。要想一家老小活下來,就得狠得下心。他自己往絕路上走,能怨誰呢?不能看著一家子被這麼往死的拖累吧。暗害太孫,這是謀逆,是要誅九族的!”他深吸了一口氣,“去!把密室的門打開。”
老管家哽咽著就哭了起來,但還是摸出鑰匙,將密室給打開了。
夏金河躺在榻上睡的四仰八叉,看的出來,躲在這裡,他倒是睡的踏實了。
等密室裡的燈亮起來,夏金河才迷糊的醒了,“爹?這麼晚了,您還沒歇著。對了……外麵有什麼消息沒有?”
“沒什麼消息。”夏銀山說的雲淡風輕,“不過就是破財消災的事罷了。花銀子買平安,這點錢,咱們家花的起。”
夏金河心裡一鬆,“那就好……那就好……也是,太孫下江南,就是給朝廷要銀子的。不管在朝堂上說的再怎麼慷慨激昂的,但目的其實就一個——銀子!再說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哪個不是嘴上一套,心裡另一套的……”
夏銀山‘嗯’了一聲:“今兒見刁家從銀庫運銀子了,你明兒一早也出去,把銀子歸攏歸攏,把老二贖回來。”
夏金河忙點頭:“回頭把家裡的當鋪分一個給老二,這次可是替我受苦了。”
夏銀山就顫抖著手把藥碗往前一推,“安神的。喝了就睡吧。明早還有大事要辦呢。”
“爹!”夏金河哭笑不得,“兒子還不至於那麼不濟事,這點事還不至於嚇著。”
“嘴硬!”夏銀山又把藥碗往前推了推,“你自小就是……嚇著了半夜驚厥的能抽過去……這密室也沒人看著你,要是有個萬一……喝了吧!喝了能睡個安穩覺。”
夏金河看著年邁的父親,不好意思的笑笑,“兒子讓父親擔心了。”說著,就把藥碗端起來,喝了一口,“嗯?怎麼這麼苦?味道怪怪的。”
“邊上是蜜餞。”夏銀山將臉扭向一邊,眼淚順著臉頰就流了下來。
夏金河將一碗藥都灌進去了,趕緊含了蜜餞,“那父親就早點歇著去吧。”
夏銀山點頭,卻沒動,隻道:“老大啊,你從小到大都怪我偏著你老二。可你如今想想,我到底偏著老二什麼了?家業你得了八成……如今,你也是有孫子的人了,可你做事呢……卻也莽撞的很。我早就跟你說過,財不露白。你非不聽,非要爭這個天下第一富商的名頭。咱夏家祖上幾起幾落,敗都敗在摻和政事上。可你呢?悄悄的發財做買賣不行嗎?有那銀子,花錢買個虛職,也好叫家裡的子弟能讀書上進,改換門庭。你卻一句沒往心裡去。如今……為了保全一家老小,你也不要怪我這做父親的。真要怪罪,到了那頭,再說吧。”
夏金河愕然的看向夏銀山,然後視線就落在那隻留下殘渣的藥碗上了,“藥……藥……爹啊,這藥……”
夏銀山扭過臉上,滿是皺紋的臉涕淚橫流。
夏金河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爹啊……您好狠的心啊……”慢慢的,身體就滑下去了,隻覺得眼皮發沉,“爹啊……”兩聲爹沒叫完,人就沒了氣息。
老管家這才進來,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老爺……”
夏銀山起身,身子搖晃了兩下,“叫人,發喪……備轎,溪園。”
溪園,林雨桐也沒歇下呢。站在她麵前的女人有點叫人發愁。
此人是五蠹司的統領,人稱‘三娘子’。
三娘子一上來就開口:“五蠹司早就名存實亡了,如今的五蠹司,也不是以前的五蠹司,叫兄弟們賣命,可得付得起這份價錢。”
林雨桐就說:“真要覺得五蠹司應該解散,你們又為什麼聚眾一處?”
三娘子冷笑:“聚在一處,是因為有大仇未報,要不然,早各奔東西了。以兄弟們的本事,在哪裡不能換一碗飯吃。”
這倒也是事實。
五蠹司開國就有了,最初跟著武皇帝打天下的時候,也不過都是些小偷小摸,地痞無賴,作奸犯科之人,武皇帝將其收納其中,主要負責的就是探聽消息、刺殺、監視等見不得人勾當。開國之後,也正式設了一司,名為五蠹司。隻聽命於皇上一人。這麼一代一代的,五蠹司因其無孔不入,朝中大臣對之避如蛇蠍。這也本沒什麼可奇怪的。
五蠹司其實就是類似於特務機構的一個衙門。是不怎麼討喜。
林雨桐在北康的時候,就聽林厚誌說過。本十分被皇帝重視的衙門,大約在二十三四年前,突然之間就被清洗了一次。之後,便沒有了五蠹司的消息。皇帝不提,也沒人去觸這個黴頭。慢慢的,很多人就都忘了,原來還有這麼一個衙門存在過。
四爺是翻看陰家的藏書的時候,找到過相關的記載。而且,在書房的密室角落裡,找到一個匣子,匣子裡放著一塊青銅牌和一封信。青銅牌的正麵是一個‘令’,背麵是一個‘蠹’字。而信裡有詳細的聯係方式。四爺把這些東西帶出來了,原本也沒指望有多少人,但實際上,還是沒怎麼叫人失望的。
關鍵是,一個召喚,他們二話不說就來了。
忠誠這東西,哪怕過去了二十多年,也未見絲毫褪色。來的每個人,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新的。但褶皺很明顯。這就是時刻準備著的意思吧。
林雨桐就說:“能告訴我受了什麼委屈嗎?”
三娘子苦笑:“殿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君為什麼要臣死,這總得有個緣由吧。”林雨桐給對方倒了茶,“到底是因為什麼緣故,你們被清洗了,存者十之不足二。”
三娘子把玩著手裡的令牌:“說了又如何,殿下能為我們做主?”
“為什麼不?”林雨桐奇怪的看她,“這次我做了什麼,彆人看不出來,但三娘子肯定是洞若觀火的。我之前還一直奇怪,為這麼這些大人們沒有接到關於我的任何消息。難道陸路上沒有攔截到我的事,沒人稟報嗎?見到三娘子我就知道了,隻怕是三娘子暗中幫了我。咱們現在不論君臣,要說起來,我先後已經欠了你和五蠹司的兄弟們兩個人情了。就隻當是還人情了,這個主我為你們做。你應該看的出來,我要是打算做一件事,誰也彆想攔,想攔也攔不住。”
三娘子抓著令牌的手一緊:能相信眼前這個年紀尚輕的太孫嗎?
林雨桐就笑,“二十多年已經過去了……當年正值壯年的漢子,如今都已到暮年。你們新收的屬下,沒有經曆過當年的事,對你們的痛苦他們很難感同身受,時間會衝淡一切。如果有一天你們都不在了,誰還會真的記得過去的事?”
三娘子猛地抬起頭來,問林雨桐說:“殿下,您相信這世界上有神仙嗎?”
神仙?
彆說這輩子沒見過,就是這麼多輩子都沒見過。
她就問:“你見過神仙?”
“不!”三娘子舔了舔嘴唇,“我更願意相信那是妖怪。”
妖怪?
“怎麼妖怪了?”林雨桐奇道,“你親眼見過?”
三娘子點頭:“無中生有……隔空取物……神秘失蹤又出現……這還不算嗎?”
無中生有,就是憑空拿出東西來。
這個吧……自己當然也可以的。
難道?
她心裡有一個猜測,就急忙問道:“確實是你親眼所見嗎?”
“是!”三娘子苦笑,整個人的臉都是白的,“這些年咱們不敢輕舉妄動,就是怕這個妖怪……”
哦!那就說的通了。
為什麼一個個的一身的本事就隱藏在市井之中甘於平庸,原來是對未知的事物的懼怕。
可以理解。
三娘子端起熱茶連喝了兩杯,這才道:“二十三年前,那個女人就突然出現在京城了。”
“突然?”這個詞真的很奇怪。
“對!就是突然。”三娘子的語氣急促,“那一天,我記得特彆清楚,就是皇上登基的第三年,那一天正好是七夕。皇上想帶皇後娘娘出宮轉轉,二皇子哭鬨不休,娘娘不能脫身。皇上便自己出宮。我被大統領安排在皇上身邊……五蠹司跟護衛不一樣,護衛都是明理跟著,我們就是化裝成不起眼的小人物,在皇上身邊,以防不測。突然,很多的人就驚叫起來,人挨著人人擠著人。我抬起頭,就看見所有的人都抬頭望天上看。我看見一白衣女子坐在一個奇怪的東西上,從天上緩緩的飄了下來。眼看要落下了,周圍的人都一哄而散,隻陛下站在原地,我們也不敢走。我就親眼看見那個奇怪的東西落到了陛下的身前。然後那個白衣女子從奇怪的像是大籃子的東西上走下來。陛下就問她,她是什麼人,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路過此地,是有什麼貴乾?那女子咯咯地笑,說她是從天上來,還要回天上去。路過此地,就是為了跟陛下相遇……”
聽到這裡,林雨桐基本就知道這女人的大致身份了。然後不由的就露出一言難儘的表情來,對於那個女人而言,就是一句閒的沒事當玩笑說出的撩騷的話,僅此而已。但對於皇上的意義,大概是不一樣的。
“後來,陛下問她叫什麼,她說她叫小龍女……”
小龍女?
話沒說完,林雨桐就一口把茶水噴出來了。
“怎麼?”三娘子狐疑的看林雨桐,“殿下聽說過小龍女?”
聽過!
“沒有!”林雨桐口是心非,堅決的搖頭,“沒聽過。就是覺得這事……不可思議。”
“是!”是不可思議!三娘子低聲道:“陛下也覺得不可思議。於是就將那個女子帶進了宮。為了不引起彆人的注意,皇上……將陳妃接近了宮。陳妃是寡婦,驟然得了皇上的寵愛,京城嘩然。又有五蠹司派人放出消息,說那神秘的籃子不過就是個大的孔明燈,不知道是誰家的女公子淘氣這麼玩的。這個話題很快被皇上寵愛一個寡婦的話題給掩蓋了。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細問,誰還專門提這事?”
是沒人提過!
“然後呢?”林雨桐就問她:“你們監視她發現了什麼異樣?”
三娘子就艱澀的道:“將她關在密室裡,她卻過的很好。密室裡有什麼沒什麼,我們很清楚。但她一日三餐,總有熱湯熱飯吃。偶爾還拿出些咱們都沒見過的果子吃的香甜。時不時的突然就不見了,隔上一會子就會又出來。她好似並不知道被五蠹司監視了,而且心思意外的單純,就像是不知人間世事。大統領將這事稟報了聖上……可聖上卻認為,她就是神仙。皇上將她放出來,問她可有仙法傳授……這女子說有,但是要傳仙法須得答應她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林雨桐就道:“金銀財寶,高官顯位?”
三娘子搖頭:“都不是!原本她說她想要各種方子,不管是藥方子還是什麼方子,隻要是秘術都行。隻是在見到陰伯方陰大人之後,她改了主意……”
正說著呢,添福的聲音在外麵響起:“殿下,鹽商夏家來人了。”
夏家?
林雨桐還沒說話呢,三娘子猛的變了臉色,跟林雨桐說:“殿下,夏家當年跟那個女人是有牽扯的。有機會,您問問他們……夏家的驟然崛起,跟那個女人脫不開關係……”
這叫林雨桐就納悶了:“你們一直不動,是覺得那個女人還活著?”
三娘子點頭,麵色變的更可怕了起來:“如果她願意,可以舍棄一個皮囊換另一個!李妃娘娘出身小門小戶,您以為她是因為什麼進宮的?”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