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鳳來儀(24)
此刻的賽牡丹和黑崖站在林玉梧麵前, 都瞪著眼上下打量他:“你不是太孫?”
“我怎麼不是太孫?”林玉梧笑了下, “你們見過太孫?”
“還騙老子?”黑崖一巴掌拍在原木色的桌子上, “金陵城都傳遍了, 太孫就在金陵, 在那麼什麼溪園……你還說你是太孫!老子不認識真假太孫, 難道金陵城裡那些當官的, 都是不認識太孫, 分不出真假嗎?”
可不是嘛!
賽牡丹怒道:“咱們這次把禍闖的更大了, 上上下下的,這麼多當官的給擄來了。青宮呢?那小子跑哪去了?你們把他怎麼了?三皇子也不見了,連伏牛先生也沒了蹤影。說,人都去哪了?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林玉梧心裡歎氣,悵然一瞬之後就直言:“我確實不是太孫。”他這麼說完, 不等對方說話就又笑道:“彆害怕。這對於你們而言,是幸事。既然消息靈通,那我們你們,知道江南道上除了你們之外的其他匪徒現在怎麼樣了嗎?”
什麼意思?
賽牡丹和黑崖對視了一眼:“把話說清楚。”
“兩江總督常中河,已經調了都指揮司兩萬兵馬,剿匪去了。”林玉梧看兩人,“兩萬兵馬, 就是困,也能把他們困死。而你們, 卻可能脫了這一身匪皮, 換上一身官衣。還還不是幸事?”
兩萬人馬, 賽牡丹麵色一下就變了。
黑崖一臉的沉思之色,“這話可當真?”
“自然當真!要不然,金陵那麼多的官員都關起來了,為什麼就隻常中河出來了。”林玉梧問兩人,“兩江總督總理兩江民政軍務,他是有權調動轄地所有駐軍的。太孫留你性命,這恩情……你們心裡也該有數了吧。”
賽牡丹就低聲問黑崖:“他說的是真的?”往常這一類的消息,她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壓根就沒放在心上。誰知道以後會跟官家打交道?
黑崖微微點頭,‘嗯’了一聲,就轉臉又上下打量林玉梧:“你究竟是誰?太孫的替身?”
這話問的真叫人一言難儘啊。
可黑崖是絲毫不能體會到林玉梧複雜的內心的,接著又問:“青宮呢?你們把他如何了?我們可以答應投靠你,但是我們的人,得交給我們。還有伏牛先生,想來你們再如何,也不會對一病弱的老者如何吧?”
把青宮說成是他們的人!
真不知道該誇他們講義氣還是該誇桐兒這土匪扮演的好。
“行了,彆問太孫,也彆問青宮了。”林玉梧擺擺手,捅破身份:“太孫就是青宮,青宮就是太孫。所以,我才說,你們走了大運了。”
什麼玩意?
太孫是青宮?
“不能!”賽牡丹一想起初一見麵那流氓勁,“太孫就那樣?”
那太孫應該是哪樣?
林玉梧看向兩人,神情一下子就嚴肅起來了,“太孫是看在你們二人並沒有大惡的份上……要不然,早就誅滅了。現在,你們能選的路已經不多了,第一是聽令,第二還是聽令。沒有第三條路可走。聽明白了嗎?”
賽牡丹嘟嘴,對這種說翻臉就翻臉的態度還不能適應。那邊黑崖倒是識時務多了,一把攔住要說話的賽牡丹,“不知道閣下怎麼稱呼?”
“吳林。”林玉梧報了姓名,“你們無須知道我是誰,隻要知道聽誰的命令,要做什麼事即可。我問你們,所有名單上的人,都請來了?”
賽牡丹點頭:“小看人是不是?不光是名單上的人我們都請來了,就是名單上沒有的人,我們也請來了!”
知道!
那邊的山洞都塞不下了。抓了典吏的都是小意思,還有把某縣的捕頭牢頭師爺順帶撈來的。彆提吃相有多難看了。
林玉梧現在連指責的心思都沒有了,禁衛軍的人壓不住這些土匪,但人家非要綁的人,估計也都不是啥乾淨的貨色。來了都來了,總得吐出點什麼吧。
“知道接下來怎麼辦嗎?”他問兩人。
黑崖就拱手:“請吳大人明示。”
既然背後的人是太孫,那謀害太孫的罪名他們是沒有了。可要是不配合,這綁架朝廷命官的罪責,轉眼就轉嫁到他們身上。而且,換一身官皮,有什麼不好呢?自從落草為寇了,家也回不去了。父母也早已不認自己的,在白家的族譜上,是沒有自己這一號人的。從此,連‘白’都不能姓了,隻以‘黑’為姓。等真換一身官皮,白家得為自己開一次祠堂吧。若是能光明正大的回家……叫自己乾什麼都成的。
因此,他目光灼灼的看著林玉梧,等著他說話。
林玉梧叫他過去,低聲吩咐了一番,“……可聽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可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黑崖就道:“那是太孫啊!太孫一句話,家直接抄了不就完了……”
林玉梧看他:“自然是能抄的。但卻不能想抄就抄,你得查他,你得找證據,你還得防著他把家產都轉移了。你看金陵城現在是熱鬨,但要是太孫沒有證據,你覺得他會抓誰?那些當官的不也隻是在溪園等著太孫‘召見’嗎?可有問罪?可有抄家?先被抄的是鹽商。”
啊!也是啊!
有了鹽商的賬目,那些當官的貪汙的證據就都有了。
原來是這樣啊。
黑崖拍著胸脯子保證:“您請好吧。這事一定給您做的利利索索的。”
出來以後賽牡丹就問黑崖:“怎麼說的?青宮真是太孫啊?”
應該是錯不了的。
黑崖點頭,然後叫上賽牡丹:“咱們也得露一手了。”
四麵環水的小山頭,半山腰的位置,有個極為隱蔽的山洞。從洞口進屋,裡麵一個小山洞套著一個小山洞,整個山腹像是都被掏了個半空一樣。
靠裡麵的小山洞裡,關押著四個人。
就是最早被送來的,泉州湯縣的縣令、縣尉、縣丞、教諭四人。這四人進來的時間可是不短了,從最開始的偌大的山洞裡隻有他們四個,夜裡能聽見鬼哭狼嚎的風聲開始,到後來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聽著其他小山洞裡,或是叫罵聲,或是爭吵聲,或是打架聲,等聽到疑似是知府大人的聲音的時候,張縣令整個人都不好了。這他媽的都是些什麼人呢?怎麼誰都敢綁。原本還想著,自己這一堂堂七品縣令,朝廷命官,被人抓了,這是大案了。得驚動朝廷的。如此一來,自己反倒沒那麼危險了。這些人綁架,自然是暫時不會要自己的性命的。哪怕是一日一碗清粥,他也能熬下來。他也用這些話安慰王縣丞李縣尉和曹教諭,“隻要撐過去了,就有活路了。要是真叫咱們說點什麼……隻怕那才得交代在這裡。”誰手裡沒點見不得人的臟事,是不是?說出去,這些不知道是黑是白的家夥,到底會感乾出點什麼,誰也說不好。
所以,四人達成統一,不管發生什麼堅決不能開口。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被關進來,彼此也都知道對方的身份不一般。都是能考取功名且在官場上混到如今的人,有誰是笨蛋?一琢磨這事就知道不對,這麼大的陣仗,那肯定背後這人身份不一般。
人家憋著勁查,甚至以不惜動用非常手段來查,那就是要抄大家的老底啊。
那這能張嘴就說嗎?
不能吧!
不說,家裡人還能躲過一劫,咱這好歹算是遭難了。可要是說點什麼呢?那可就是犯官了。這犯官的家眷……不敢往下想了。
於是詭異的,在渡過最初的惶恐之後,哪怕是一日一頓稀粥,也沒人開口。有那用褲腰帶綁在柵欄門上,想把腦袋鑽進去轉兩圈自己把自己往死裡作的,也有那想撞牆隻求速死的。
這都屬於硬漢的一類。
這一日,張縣令就問王縣丞:“……進來第幾日了?”
餓暈了好幾回,誰知道第幾日了。看著一個個的都餓的浮腫了,想來時間也是真不短了。
王縣丞就說:“不知道……記不住……”然後看向李縣尉:“一縣的治安,全在李大人。可現在呢?連縣尊都丟了!”
這事要指責李縣尉失職。
李全友不想搭理他,管治安怎麼了?“縣尊大人在自己家被帶出來的。這也是在下的失職?”
曹教諭靠在一邊:“幾位大人被抓來,還情有可原,我呢?我乾什麼了?”
一個教諭,也就是管管縣學,童生試的時候參與參與,其他時候哪裡有自己的事嘛。怎麼就把自己也給逮來了?他日常的靠在柵欄邊上喊:“冤枉啊!”
“冤枉是吧?”賽牡丹靠在柵欄門外,斜眼看曹教諭,“看你斯斯文文的,也是個讀書人。長的嘛……也算是白白淨淨……行吧,誰叫姑奶奶心情好,你出來……跟我說說,怎麼冤枉你了?”
啊?
能出去嗎?
曹教諭蹭一下就給站起來,他的皮相是不錯,三十出頭的年紀,留一撮美須,雖然現在邋遢了一些,但不妨礙稍微整理一下依舊是個美男子的事實。
他起身先把頭發用手整理了整理,再理了理身上沾上的乾稻草:“小娘子有禮了。”
賽牡丹捂著嘴咯咯地笑,又上下打量曹教諭一眼,才揮手,叫人打開了柵欄門,“叫他出來。”
這麼一個小人物,從走廊裡路過。左右看看,心就跳的更快了。
我的天啊!我都看見誰了?
學政大人?知府大人?知州大人?到了洞口了,在最靠近洞口的小洞裡,還看見穿著緋紅的官服背朝外盤腿坐在地上的大人。
緋紅的官服顯示他的身份,至少也得是從三品。
從大山洞出來,站在山坡上,看著四麵一望無際的水,他的心哇涼哇涼的。想跑?跑的了嗎?真要全死在這裡了,把衣服扒了往水裡一扔,全都喂王八去了。哪裡還看得出誰是誰。
這場景,叫他心裡先膽怯了三分。
於是沒話找話:“那位大人是誰啊?”
賽牡丹冷眼瞧他,然後驀地一笑:“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閒工夫管彆人?先看看你的命能不能保住吧?”
“那個……”曹教諭忙道:“小娘子,你是不知道,我就是一個小小的教諭,真沒乾過大奸大惡之事……”巴拉巴拉的嘴一路都不停。
三子在一邊‘呸’了一聲:“一個教諭,就在縣城置辦下五間鋪麵,七百畝田地?錢都是怎麼來的?”
童生試在科舉之路上,算是起點,過不了這個坎子,那你就是上不去。
可自打曹教諭到任,湯縣那些家境貧寒的學子,是徹底出不了頭了。即便是本身有本事有能力的,銀子送不到,那想邁過這個坎,也是休想。
曹教諭麵色一白:“退!我全退!一分我都不要,全退回去。隻要放了我,怎麼都好說。”
賽牡丹將他帶到另一邊的山洞裡,山洞裡火把點著,裡麵放著桌子凳子,又有筆墨紙硯,“你家的那點銀子,咱們還看不上。說實話,要不是有人點了你,咱也想不起來抓你。從湯縣把你提溜來,咱也嫌棄費事。”她把筆墨紙硯往一邊一推,朝外喊,“先擺飯。”
不大工夫,雞鴨魚肉就擺了一桌子。
這對於餓了不少天的人來說,就是一切。
也不顧形象了,撕了雞腿就往嘴裡塞。從來沒有這麼餓過。
賽牡丹擱在一邊給他倒酒:“瞧瞧,可憐見的。哎呦!你說有點辦法的人家,都想著叫孩子讀書,讀書考了功名就有出息了。你說你也是十年寒窗啊……如今怎麼就……淪落到如此境地呢?瞧著叫人怪不落忍的。”
三杯酒下肚,曹教諭眼淚就下來了:“我是真冤啊!”錢沒多拿,罪沒少受,最委屈的就是自己了。
賽牡丹‘嗯’了一聲:“明白!明白!聽人家說過,那官場就是個大染缸。不想同流合汙,就得被人排擠……”
“排擠都是輕的。”曹教諭又倒了一杯酒一口給悶了,“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一個個都是殺人不見血的。誰讀書不是想輔佐君王匡扶社稷?當年,我也是二甲進士出身,就是因為出身寒門,才被打發到一小地方做了教諭。可你知道,我的上一任教諭最後的結果如何了嗎?”
賽牡丹給她把酒添上,隻眨巴著眼睛,眼神了全是‘求知和崇拜’。
曹教諭被看的恍惚了一瞬,才輕咳一聲湊過去低聲道:“上一任,就是看不慣他們,搜羅了證據往京城遞呢……結果呢?結果被他們收買的一個童生給告了,貪汙舞弊,最後判了個罷官。可回鄉的路上,還沒出湯縣了,就被土匪殺了。妻兒老小,沒一個能幸免。你說,這要是換個人能不害怕嗎?這麼些年,我也是……就是為了麻痹他們收了點銀子,但傷天害理的事,我一件都沒乾……”
“你沒乾壞事,你怕什麼啊?”賽牡丹嗔了一句,然後伸手在曹教諭的手上摩挲了一下,手指在他的手背上連連畫著圈圈,複又聲音低了下來,“拿錢也是逼不得已的,退了不就完了。本就沒有什麼罪責的。看你也確實是不容易的份上,我再跟你說句話。”
“什麼?”又是酒又是肉還有美人相伴,一驚一嚇之下,曹教諭本身就到了崩潰的邊緣了。這會子他有些貪戀這種感覺。
賽牡丹就低聲道:“這次江南兩省的官員,都進來了。有句話叫富貴險中求……你就不想想……這麼多官位空缺……朝廷拿誰去補?”
曹教諭一愣,眼睛一亮,端著酒杯一口給悶了。
是了!是了!
不管這女人有什麼目的,哪怕是想自己的嘴裡掏消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說的這話確實有道理。
做了這麼些年教諭,一步都沒能邁出去。
這次看似凶險重重,但也確實,自己身上的事真不到砍頭罷官的份上。
相反,如果抓住機會,未嘗不能邁一步上去,彆說縣令,就是縣丞,也是可的。自己才三十歲而已。趕在四十歲做上縣令,五十歲是能想一想知府的位子的。到了知府的位子上,說實話,進不進的都不要緊了。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啊。
他不是笨蛋,更不是輕易就被酒色迷了眼的主兒。本就是試探這女人的,結果這女人說了這麼一番話,叫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你是說,戴罪立功?”
賽牡丹就把手收回來了,臉上的散漫與魅色也收起來了,她指了指邊上的筆墨紙硯,“知道什麼,不防都寫出來。我是不是誑你了,試試不就知道了。再說了,在這裡,有酒有肉的,總比裡麵暗無天日的日子強吧。”
說完,她就施施然起身,隻叫人看住姓曹的就行。
曹教諭果然就扛不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