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伯方站在屋簷下,負手而立,就是不說話。
就有個絡腮胡子的,是京口左營的統領,他一咬牙:“奶奶的,管他的球去咧!兄弟們都快連稀的都喝不上了。家裡有老有小的,不都是賣命嗎?給誰賣不是賣!隻要把銀子給足了,我這一百多斤就撂出去又咋的了。”說著,呼哨一打,“牽馬,整軍,出發!”
一人動,三三兩兩的就有跟著的。
聽著馬蹄聲走遠,陰伯方回身看著自家孫子:“你就不擔心?”
“我信天意。”四爺看著陰伯方笑了笑,說了這麼一句。
天意?
哪裡真有什麼天意?
自家孫子明顯就是對那位太孫極為有信心吧。
陰伯方覺得心酸,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隻道:“那你不跟著你父親回京城?”
四爺就看陰伯方:“要緊的事不是還沒辦嗎?”
陰伯方看向自家孫子,然後一下子就笑開了,這次是真放心了,自家孫子確實比他老子更聰慧幾分。
以為將這些統領調離了就是完成了差事?錯!大錯特錯。這才隻是開始!
聲東擊西,調虎離山而已。
可自詡為聰明的那個孽障,不也沒看懂嗎?
也好,走了好!走了才好辦事啊!
連夜要趕路了,陰伯方望著京城的方向輕歎了一聲:耘之,你這又是何苦?
“耘之。”宣平帝躺在榻上,地龍燒的火熱,躺在這裡,蓋著皮裘,微微的有點汗意。這叫人有些煩躁。艱難的叫了一聲之後,他咽了咽口水。想喝一口水吧,皇後將那添福叫到寢室的另一邊去了,隔著屏風,也看不見他們在乾什麼。
冉耕去倒了熱茶,拿了銀勺子,坐到宣平帝的邊上:“陛下可是渴了?”說著,就用勺子將溫熱的茶水喂到宣平帝嘴邊。
一口一口的,兩人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那時候是多大的時候?
九歲還是十歲?
“一眨眼……老了。”你老了,朕也老了。
冉耕輕笑一聲:“是啊!老了。都老了!”
宣平帝擺擺手,表示不喝了,扭臉看冉耕將剩下的半盞茶都喝了,眼神不由的軟了下來:“你……可恨朕?”
“恨!”冉耕說著就笑笑,“家人慘死,怎能不恨?”
“你來……看朕的笑話?”宣平帝輕笑一聲:“是……誰能想到朕會有今天?”
冉耕點頭:“誰又能想到臣這後半輩子會是那樣的遭遇呢?”
“怎樣的……遭遇?”宣平帝看他:“這些年……朕以為你……早就死了……”
“臣也是每天都當做這一輩子的最後一天過的。”冉耕坐在宣平帝邊上,“當年……臣在京城不敢久居,便一路南下,心說死到江南也不錯。都說那裡民富物華,那些年一直在京城,圈在小小的地宮之中,說是在最富有的地方,可哪裡真見過什麼世麵?大船臣不敢坐,想辦法上了一艘貨船。船家是個好人,也沒收臣的船資。當時臣還不解,問哪有有銀子偏還不賺的道理?您猜他怎麼說?”
宣平帝便笑:“一定是你……麵相甚好……瞧著……便是……貴人……”
“陛下是真會給臣的臉上貼金。”冉耕的笑甚至還帶著幾分靦腆,他道:“船家當時就說,他就算是有了銀子,隻怕回去也沒命花啊。臣當時就不解,就問說你得罪什麼人了嗎?怎麼說出這樣不祥的話來?他當時就說,官府征調了他的船,並不給什麼補償。還要按時按點按量的把貨給運送到京城。臣就心道,什麼東西啊,這麼要緊,一旦誤期,不光要殺人,還要殺人全家?問清楚了才知道,他們是運送石料的。陛下,您知道他們是運送的什麼石料嗎?”他不等宣平帝回答就道:“就是咱們修建地宮要用的石料啊。他的船路上遇到了暴雨,延期了兩日。他一路擔心,臣還笑著跟他說,無礙的,隻是晚了兩日。到了京城反正還是要先放在碼頭陸續的往回運的,並沒耽擱事。才說的船家麵上有了喜色,卻沒想到剛靠了岸,官府便拿人。一家六口,船家老兩口連帶著兒子媳婦一個閨女一個小孫子,都被官府拿了。船家和他兒子都當眾砍了頭,老婆子被充作了雜役,閨女和媳婦充了官妓,那小孫子被賣到了戲班子。臣於心不忍,將那孩子給贖出來了。花了整整七百兩人家才肯放人。臣不殺伯仁,伯仁卻因臣而死。若不是臣建造地宮,哪裡會有如此的慘事。那孩子,被臣放在一個至交手裡,叫他在道觀裡長大。臣呢?臣想去看看,這些年,臣到底是造了多少孽?”
說著,就又是一歎。
“於是,臣就找了當初挖掘出晶玉的山民。”冉耕輕笑一聲,“那晶玉所做的棺木,如今是沒什麼用武之地了。那當時那麼大的一塊,純度又極高,您是知道的,說那是無價之寶也不為過。可就是這麼一塊至寶,卻幾乎要是整個村子數百口人的性命。發現了至寶,不敢據為己有,奉給陛下。朝廷一兩銀子都沒有獎賞給他們。反倒是挖掘以及運送的過程中,為了確保那東西的完整,已經先後搭上了七個人的性命。本以為村子會因此而一飛衝天,得到皇上的垂憐。卻沒料到啊,等來等去,等到的是越來越多的挖掘任務。這個老爺要,那個大人要,可是,這玩意哪裡是說有就有的。您是天子,您聖明,您來說說,這要求可是無禮?再三催逼之下,先是一批被治罪流放,再是一批直接砍了頭。村裡裡剩下的,能跑的都跑遠了。不知道是投親去了,還是到彆處去另謀生路了。剩下一些拖家帶口,走不了,又不敢留下的人,就上山落了草。江南這些年,匪患橫行。陛下,若無苛政,誰又願意為賊?”
“你來……是想告訴朕……朕害的百姓流離失所,朕害的天下民不聊生……”宣平帝瞪著兩眼,說了這兩句就劇烈的咳嗽了起來,脖子上的傷口又裂開了,紗布上滲出了血跡。
“陛下,您可還記得,當年,咱們在一處的時候,您是怎麼立誓的?”冉耕起身,悠悠的看向宣平帝,問了一句。
當年的少年意氣風發,他說:“若本王為帝,將一統諸國,天下歸一。本王在此以列祖列宗諸位先皇帝之名立誓,衛我大靖,護我社稷,育我百姓。我在,當守土開疆,掃平四夷,定我大靖基業。我亡,亦將身化龍魂,佑我大靖天下永世不衰!此誓,日月為證,天地共鑒,仙魔鬼神共聽之!”
言猶在耳!
“臣記得清清楚楚。臣等不敢或忘。”冉耕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可是陛下,您可還記得當日之誓言?”
宣平帝的麵色驟然蒼白起來:“朕……不曾忘卻……”那一段屬於少年人的熱血歲月!
“您以列祖列宗先皇帝之名起誓,列為先帝若是在天有靈,當一切儘知。”冉耕問了一句,“您打算怎麼去見先帝?您見了先帝又該如何說呢?
宣平帝的拳頭驟然攥緊:“朕愧對……列祖列宗,真到了……九泉之下,朕當……跟先祖謝罪。”
冉耕嗬嗬一笑:“陛下啊,若是先帝問您,說你來了,大靖將如何?社稷將如何?百姓將如何?陛下該如何做答?”
宣平帝的眼睛一閉,再一睜開已經清明了幾分。他露出幾分自嘲的笑意:“你是為東宮做說客的?”
“臣是為了提醒陛下兌現當日承諾而來的。”冉耕朗聲道:“皇家後繼有人,大靖能縱橫四合,社稷會蒸蒸日上,百姓將富足安康。這是如今已能預見的。陛下,人這一輩子允許做錯一千一萬件事,但隻作對一件大事,那便能功過相抵。已經錯了,錯的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如果您還記得當日的誓言,為什麼不將這已經偏離的軌道的馬車拉回正軌呢?”說著,他的聲音就低了下來,他說:“趁著……您還是那個拉車之人。”
宣平帝‘哈’了一聲,“趁著?”這個詞用的好啊。
冉耕的話不中聽,但意思他明白了:與其叫人趕下來,倒不如自己乖乖的下來。彼此還留一些體麵。
宣平帝又是‘哈哈’一笑,然後就是劇烈的咳嗽聲:“他……他們就等不得了嗎?朕還有幾天好活的……”
冉耕一臉的訝異:“您怎麼會覺得,您就會這麼走了呢?”那豈不是便宜了你?!
宣平帝眯眼又上下打量冉耕:“你有辦法……”他的眼神瞬間就熾熱了起來,“你有辦法是不是?耘之……”
“是啊!”冉耕笑道:“要生臣陪著您生,要死臣陪著您死……臣是個惜命之人,這些年苟且偷生都活下來了,何況是如今呢……臣有什麼理由不活著呢?”
宣平帝看向冉耕:“說了這麼多,你還是想跟朕做交易吧。朕寫傳位詔書,就能活下去。朕不寫這傳位詔書,隻怕用不了幾天,朕就會傷重不治……”
“陛下怎麼會這麼想?”冉耕一臉的不可思議,“太子殿下,可是個孝子。”
“可那太孫可不是什麼賢孫。”宣平帝又咳嗽了起來。脖子上的血往出冒,但偏偏的,沒有一個伺候的肯過來。他知道,就算此刻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過問一聲了。
不管是屏風另一邊的皇後,還是添福,都一樣。
宣平帝伸出手:“耘之……扶朕起來……”
冉耕過去,勉強將宣平帝扶起來,添福就拖著托盤進去了,筆墨紙硯都是現成的,連玉璽都被拿出來,皇後親手捧著,站在一邊。
宣平帝看了皇後,就道:“你倒是狠心。”
皇後垂下眼瞼:“您也說了,老二其實骨子裡最像你。”
宣平帝嘲諷的一笑:“所以,你就犧牲了老二。”
皇後沒有言語,看向他脖頸間的傷口道:“您彆說話了,對傷口不好。”
“你還管我死活?”宣平帝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二十年啊,你忍了二十年了。出氣了嗎?以後,你貴為太後,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呼風喚雨,想如何便如何,再不用隱忍,再不用看誰的臉色……”
皇後的眼淚的眼眶裡打轉:“兒子到底隻是兒子,丈夫要是真貼心,又何必去依靠兒子。你以為依靠兒子就不用看人臉色了?我已經想好了,一會子就打發人回潛邸去。那裡雖然有人照看,可這些人都沒人住了,想來也少了些人氣。我叫人將潛邸收拾收拾,過些日子,你的身體好些了。我陪你回潛邸去住……可好?”
回潛邸嗎?
在那裡的日子,是兩人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宣平帝看著皇後笑了笑:“不用了,你回去吧。朕……回不去了……無極宮是個好地方,既然朕半生都在為它忙,那朕剩下的日子就住那裡吧……那裡挺好的……”
說著,拿筆蘸墨:朕即位已二十有五年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萬邦鹹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聖,功更盼後人……皇太子平章,人品貴重,寬厚賢明……朕欲傳大位之……諸皇子當戮力同心,共戴新君……眾臣工當悉心輔弼,同扶社稷……
寫完,然後玉璽往上一蓋。就算是完事了。
詔書寫了是寫了,可這誰不覺得彆扭。
德比先聖?
嗬嗬!
宣平帝不看幾人的臉色,隻閉目不言。
冉耕皺眉,皇後卻道:“送出去給太孫,該如何,太孫拿主意。”
添福就帶著詔書出去了。此時,大殿裡已經安頓好了。武安王被摁在椅子上坐了,年邁的大臣,有些站不住的,也都席地坐在地上。林雨桐叫人端了火盆進來,兩三個人跟前就一個。
眾人都在等,等著裡麵的動靜。今兒的事能不能定下來,隻在此一舉了。
等的人一個個的饑腸轆轆了,添福出來了,手裡捧著明黃的聖旨,捧到了林雨桐麵前。
隻是他這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林雨桐一時都不知道他這表情算是好,還是算是不好。
等打開聖旨,一看之下,就笑了,遞還給添福:“念吧。念給諸位大人們聽聽……”
當念到‘天下太平,民有所安,萬邦鹹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聖’時,一個個的表情真跟吃了啥叫人惡心的東西似的,怎麼就那麼叫人一言難儘呢。
林雨桐想起四爺說過的話:“人立在天地間,隻要‘俯仰無愧於地天’,那‘褒貶自由春秋去說’,既然皇祖父認為妥當,那便妥當了。”
聖旨她留下了,添福自然去複命了。
他對著皇後和冉耕道:“太孫殿下有言,俯仰無愧天地,褒貶自由春秋。”
冉耕的眼裡就有了一絲笑意,他真是太喜歡這個太孫了。這話說的,叫人心裡舒坦了。
不是想往臉上貼金嗎?
秉筆如刀,丹青史書,饒過他誰?
宣平帝唰一下睜開眼,胸口起伏不定,顯然是被氣的不輕。
冉耕卻扭臉對皇後道:“娘娘去見見太孫吧,您的一番苦心,總得有人知道才行。不為彆的,隻為了武安王。”
皇後的麵色有些複雜,慢慢的點頭,深深的看了宣平帝一眼就道:“陛下稍等,臣妾去去就來。平澤那孽障啊……不爭氣,但臣妾不能看著他去死……”
宣平帝嘲諷的一笑,好似在笑皇後的偽善。
皇後福身離去,冉耕又說添福:“去稟報太孫,就說請洛神醫進宮一趟。這個時候,陛下的身體若是出了什麼事……終歸不美……”
這話有理。
添福又急匆匆的離開了。
寢宮裡隻剩下主仆二人,宣平帝的眉頭皺了起來:“耘之……你把人都打發了,是有什麼話要跟朕說……”
冉耕哈哈便笑:“陛下啊陛下……臣跟你還有什麼可說的。臣在二十年前已經是一死人了。還有什麼可說的?”
宣平帝不由的朝裡挪了挪,越看越覺得冉耕不對勁。見他去了燈罩,捧著燭火,心知不好,就朝外大喊道:“來人啊……來人啊……”
不會有人來的!
冉耕手捧著粗大的蠟燭,將帳幔一一引燃,嘴裡念念有詞:“陛下是罪人,臣亦是罪人。臣當年為臣的家人冤……可見過那些無辜喪命的百姓之後,臣就知道,該有的報應來了。陛下犯了‘貪’,臣罪在一個‘癡’。癡迷於格物,本不算錯。可錯就錯在為了驗證所謂的格物之道,而助紂為孽。臣說過,臣陪著陛下生,亦會陪著陛下死。滿身罪孽,怎敢壽終正寢……”
林雨桐帶著人飛快的趕到正陽宮的時候,隻看到冉耕站在火裡,對著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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