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嵐一愣,繼而感激涕零:“是老臣未能領會陛下之意……”
“這不是老師的錯。”林平章笑道,“他們想入仕,於如今朝廷而言,總歸是好事。有所求比無所求好,您說呢?”
這倒是!入仕了,就必須得服從管束,得遵守官場的規矩。不能再像現在這樣,到處大發厥詞,四處挑事。
他歎了一聲:“那他們所言之事……”
林平章就說:“準了又如何?”他拍了拍張書嵐的肩膀,“天下悠悠眾口啊。朕相信老師絕無私心,可老師又何必做瓜田李下之事呢?”
電石火光之間,張書嵐福至心靈:皇上是讚成此事的。
他心裡一歎:“臣明白。”
好好跟自己說,這叫敬酒。不識人敬,那就是罰酒了。
出來之前,張書嵐就道:“老臣再說一句不合適的話。”
“看,老師又多想了吧。”林平章低聲道:“朕還想著您能體諒學生的難處。您要是不跟學生生分,就有什麼就隻管說什麼,這才不枉咱們師生這些年的情分。”
張書嵐歎了一聲才道:“陛下,老臣倚老賣老說句話。太孫殿下實在並無錯疏之處,這麼遲遲沒有給名分,終歸是不妥當。若是再這麼遲遲不絕,隻怕人心是穩不下來的。”
林平章連連點頭,“快了,朕這不是想著要過年了嗎?想來的雙喜臨門。”
張書嵐見皇上確實是沒有異樣,這才笑了:“如此……老臣便安心了。”
等把人送走了,林平章才跟李長治道:“看看!看看!就連咱們這位張老大人,被她坑了,還為她說好話呢。”
李長治笑了起來,指了指外麵:“皇後娘娘,正等著呢。”
林平章收了臉上的笑意:“叫她進來吧。”
太子妃成了皇後,並沒有多少歡喜。反而整日裡戰戰兢兢。
“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林平章沒叫太子妃行禮就拉她坐在一邊的榻上,“你是為了梧兒,是想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
陳氏點頭:“陛下,不是臣妾偏著梧兒,實在是臣妾心裡不安。說到底,是臣妾害了兩個孩子。”可如今後悔已經晚了。“陛下登基,當年的事,也不再是欺君之事……”
林平章歎了一聲:“他是朕的兒子,該說的總歸要說的。捅破了這層紙容易,可這緊跟而來的……”
“臣妾知道。”陳氏抹了一把眼淚,“陛下做這個決定,也不容易吧。”
何止不容易。
林家為皇族,可異姓人將來登上皇位,倆姓皇族之間,隻怕將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越是近宗,越是少有能夠善終的。
“朕夜夜睡不著,都在思量這事。”林平章歎氣,“朕能信咱們閨女,可兩代、三代之後呢?近憂遠慮,隻覺得困難重重,迷霧重重。”
皇後就道:“那皇上要不要再問問梧兒的意思?”許是他就變了卦呢?
林平章拍了拍皇後的手:“你啊……這話不要再說了。”
皇後目露不解:“桐兒是個心善的孩子……”
“心善?”林平章點頭,她是心善。可也不能等同於一般善良的姑娘。
她為了能降低朝廷百官對於皇太女的反對之聲,先是放權於文臣,又悄無聲息的叫陰家在外幫著收攬兵權。不僅收攬了兵權,還攛掇著各地駐軍上奏折鬨事,以圖提高武將在朝堂的分量。對武將,打了一棒子又拿著個甜棗吊著。再利用武將的折子去逼迫文臣就範。兩方眼看就打起來了,結果神來一筆,把本來就要來京城的江南士人給扯了進來。本來勢同水火的文武兩方,立馬被轉移了注意力。從文武相鬥,變成了以文人鬥文人。
武將覺得她好,文臣也覺得她不錯,江南官員還都是她提拔的。三方都承她的情。
她的手段多妙啊,收攬了人心,鞏固了皇權,改革了軍製。
而她做的也僅僅是順水推舟,畢竟請三清先生這些人,早前他就已經叫人著手請了。為的就是以新人換舊人。繞了這麼一個圈子,叫她做成了這麼多事之後,才繞回了原點上。
她煽動起來的風,一翻一覆之間,便雨住風停了。
聰明人看的透這裡麵的事,可既然是聰明人就不會說透。
不聰明人看透看不透的有什麼關係呢?
宣平二十五年的最後一天,即將迎來泰始元年的這個除夕之夜,皇宮裡歌舞升平。
那個已經大行的皇帝,好似早就被人遺忘了一般。
太後沒有來,上首隻坐著皇上和皇後。幾個側妃極其皇子公主,都依次落座。
可唯獨,沒有見到太孫,即將成為太子的那個人。
不光是下麵怯怯私語,便是柔嘉,也不由的低聲問皇後:“母後,哥哥呢?”這麼要緊的日子,怎麼能沒出現呢?
像是蒙放陳雲鶴這樣,太孫的親信,不時的交換一個眼色,目露擔憂。
此時,陰太師卻站了起來:“啟奏陛下,臣年老體衰,已不堪案牘之苦……”
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堆,眾人聽明白了,老太師這是要告老啊!
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張書嵐幾乎以為這老家夥吃錯藥了。他怎麼舍得手裡的權利的?
這麼一位老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按照規矩,皇上該再三的挽留,才算是儘到了一個君上對臣下的最後一份心。
可皇上倒是好,語氣平平淡淡的說:“準奏!”
然後陰太師也一臉理所當然的退下,坐好。
都太坦然了,坦然的叫人心裡發慌,總覺得他們之間是有什麼事情是大家所不知道的。
陰太師剛坐下,結果陳擎蒼又起來了,他是來請罪的。
什麼罪?
欺君之罪!
這一出一出的,都是什麼意思?
“起來吧。”林平章看向陳擎蒼:“朕赦你無罪。”
下麵坐著的麵麵相覷,不是很明白是什麼意思。
林平章就看李長治,李長治就高聲喊道:“請嫡皇子、嫡皇女進殿!”
什麼叫做嫡皇子嫡皇女?
嫡皇子不是太孫嗎?嫡皇女不是坐在皇後的身邊嗎?
柔嘉的臉都白了,愣愣的看向皇後。卻見皇後的視線隻盯著大殿的門口。
眾人順著這視線朝大殿的門口看去。隻見兩個杏黃色的身影相攜而來。
近了!近了!更近了。
兩人的身高差距不大,但稍微高一些的,明顯更清瘦一些。一身皇子的袍服穿在身上清雅無雙。但這……並不是太孫。
而另一邊,一位宮裝的麗人……近前來再看那五官,滿大殿的人不由的就站起身來,上上下下的打量眼前的太孫。
蒙放和陳雲鶴兩人,盯著她的臉之後,又看她的身形,然後兩人對視一眼,不由的問了一句:“你之前可知情?”問完兩人都一愣,然後又同步搖頭!
不!不知情!
誰能想到呢?誰敢這麼想呢?
在眾人注視下行了禮,然後跟林玉梧兩人分站在皇上和皇後兩側。
林平章就道:“就是你們看到的。”他指了指林玉梧,“嫡皇子,林玉梧。”又指了指林雨桐,“嫡皇女,林玉桐。”他看向皇後,“當年,兩孩子尚在繈褓。奴才們忙中出錯,將兩個孩子抱錯了。可是大錯已經鑄成,又牽扯到北康,此時就被壓了下來。”
抱錯了?
嗬嗬!那這宮裡的奴才都該打死才對!
這事簡直太荒唐。
有人就喊:“當日,殿下當著滿朝大臣發誓……”
林雨桐就笑:“我是怎麼發誓的?我說了,我是我父母的親生骨肉,這話錯了嗎?”
這人啞然。
張書嵐站出來看著皇上:“陛下,您如今這是要?”
冊立太子?
可咱們對太子一點也不熟悉?
他是賢是良,是否可堪為君,誰知道呢?之前根本就不知道還有這麼一號人。
結果他的話問出來,皇上還沒說話呢,林玉梧說話了,“張大人這話問的,父皇自是要冊封皇太女。這有什麼好問的?”
皇太女?!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陛下!”張書嵐急忙道:“當真如此嗎?”
“怎麼?”林玉梧又道:“有什麼不可以嗎?滿朝皆讚的太孫為儲君,有何不妥?”
“自是不妥,從來未曾聽過有女子可為帝。”林玉柳起身,氣的臉都白了。
“可你連一女子也不如,又有什麼資格呢?”林玉梧哼笑一聲,“我彆的不比你強,但至少我有自知之明啊。”說著就看向張書嵐,“張大人,您覺得臨安郡王合適?”
張書嵐自是不敢說這話的!
隻那位殿下在邊上站著,他就不敢說這話。等這麼想完,他才突然覺得,原來對那位殿下的敬畏,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不少大臣,都將視線落在臨安晉王和這位嫡皇子身上,臨安郡王大家都熟悉,隻能說是個優秀的少年,僅此而已。至於這位嫡皇子,怎麼說呢?隻看這短短幾句話,處處叫人覺得——討厭!
對!就是那種咄咄逼人強詞奪理的那種討厭。
這樣的性格,合適嗎?
而另外兩個年級更小的皇子,如同鵪鶉一樣縮在他們母親的身後。
何人合適?
林玉梧又道:“或許你們覺得武安王或者先帝三皇子合適?”
林平康噗通出來就跪下了:“臣萬死。”
張書嵐被林玉梧氣的幾乎撅過去。
一位翰林院的老翰林走出來,顫顫巍巍的跪下:“陛下要立皇女為皇儲,可對得起列祖列宗……”
“那是我林家的列祖列宗,與爾何乾?”林玉梧不用彆人張嘴就直接懟了一句。
皇後緩緩的閉上眼睛,眼淚不停的往下流:我的梧兒啊,你何必如此!
林玉梧一上來就扮演了一個叫人討厭的嫡皇子,林雨桐心裡頗不是滋味。
她緩緩的走到人前:“父皇若是立我,我便是皇儲。我從北康走來,狼窩我闖過,殺陣我走過。走到今日,我相信你們也都該知道我的脾氣。我最喜歡的四個字就是——順我者昌。”
眾人卻都聽出了‘逆我者亡’的氣魄。
她往那裡一站,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氣勢。她抬眼往下看去,卻無一人敢與她對視。
沉默!長久的沉默之後,理智回籠了,一個個的開始在心裡權衡起了利弊。
皇上願意,看如今這樣子,是心意已決。
真正的太孫,本該是太子的人,看樣子對儲君之位並無意。
皇後似乎有些勉強,但她的意見卻是最不重要的。
還有誰?
太後?太後跟皇上嫌隙頗深,皇上對太後的意見未必多看重。
他們都不反對了,自己反對有用嗎?
再說了,自己為什麼要反對?
吃虧了嗎?誰不是因為這個‘太孫’而得利的人?
說反對的話?這不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嗎?
何況,反對的起嗎?
兵符是在她手裡的吧?
所以她說逆我者亡,是真能做到的。真敢廢話一句,許是就能成為第二個萬芳園了。
林平章看向李長治:“宣旨!”
李長治手捧聖旨徐徐打開,眾人起身跪下。此時,李長治的聲音才仿佛從天外傳來:“朕承黃天之眷命,列聖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遺命,冊封嫡長女玉桐為皇太女,入奉宗祧,運撫盈成,業承熙洽,共圖新治。謹於今時祗告天地……”
竟是真冊封皇女為儲君?
柔嘉看向皇後,滿眼的無措,低聲問:“母……我是誰?”
皇後看了看跪在下麵的父親陳擎蒼,然後緩緩道:“你是本宮和皇上的公主,我們會給你選一合適的駙馬,讓你一輩子富貴榮華。”
柔嘉看向陳閣老,慢慢的悟了:“我……懂了。”
皇後垂下眼瞼,眼裡露出幾分晦暗不明的神色,繼而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梧兒啊,我的傻兒子!
可林玉梧卻不那麼想,他帶著淡淡的笑意:天下這麼大,我隻想出去看看。
蒙放碰了碰陳雲鶴的胳膊,壓低聲音道:“你說,有了皇太女,是不是還得為皇太女選夫啊?”
陳雲鶴瞪眼:“這是自然。”
戚還突然來了一句:“說起來,我沒有定親,也沒有成親,房裡也沒人,更是從來不去花街柳巷。”
“你不行!”蒙放就說:“不知道的,還以為太女得靠聯姻才能安撫你們涼州呢。再說了,她可是說叫你將來回涼州的。”
這倒也是!
陳雲鶴卻吭吭哧哧的道:“我……我也不錯……親上加親……”
“選我也不會選你。”蒙放又道,“你也不想想,皇後的娘家再出一……”皇夫?“你陳家想翻天啊!”
陳雲鶴生氣:“你以為你就有希望?”
蒙放還沒說話呢,那邊戚還就‘咻咻咻’的提示他們往前看,就見邊上的陰家小子正跟皇太女深情對視呢。
蒙放心裡不是滋味,嘴上卻道:“也是!咱們都屬於太有主見的。皇夫嘛,就得找一個沒什麼主見的簡單人。”
陳雲鶴‘嗯’了一聲,“再說了,人家祖父不是已經告老了嗎?怪不得舍得手裡的權利,原來是謀劃這個呢。”
戚還嘿嘿一笑:“你們就是不肯承認人家長的好!”
“也就剩下長的好了!”蒙放和陳雲鶴異口同聲的說了這麼一句。
四爺:“……”你們高興就好。
皇城外,一邋遢的老道愣愣的看著皇城上空升起的一道璀璨的紅光,眼裡多了幾分驚色:“……紅中帶血……諸事難平……女子為帝……血漫禦階……”隨後又掰著手指算,良久之後哈哈大笑,“凶中帶吉,有驚無險。鸞鳳來儀,龍遊九天。聖主臨朝,天下承平……”
他笑著,跑著,喊著,一聲高過一聲,直入九天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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