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歸來路(30)
家族再大, 可從來沒有一次的經曆是接觸過這些非常纖細而又密集的家族最外圍的觸角的。如今再想想, 作為四福晉的時候, 像是宋氏這些人的娘家包括她娘家的七大姑八大姨, 甚至包括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乃至七大姑八大姨, 說不得在很多小老百姓的眼裡, 那都是跟皇家, 跟四爺家有瓜葛的。可要是問四爺和四福晉,他們兩人知道家裡有這麼多的親戚嗎?有這麼多的人在外麵以他們的親戚自居嗎?那個時候兩人能知道個屁。誰沒事管這些細碎的事。這些事壓根就不在考慮的範圍之內, 更不要說是去接觸了。
可如今許是身處大家族的邊緣吧, 竟是觸及到的都是這些遠的八竿子打不著, 但說出去人家都覺得是親戚關係的人家。
就比如說賈芸的舅舅,那對外還說是賈家的姻親呢。也沒誰敢說不是。
再比如眼前這個張氏, 竟是尤二姐那未婚夫的姐姐。論起姻親關係, 遠嗎?不算遠的。從自家這裡算,人家還是賈家這一支的表親。正經的表嫂。
張氏一說是什麼瓜葛,林雨桐就知道誰是誰了。
知道誰是誰了, 就不免又有些沉吟。張華這個人物,是個小人物。可林雨桐對此人的印象真不好, 第一,吃喝嫖賭敗了家業,被老父趕出了家門, 尤家十兩銀子給退了親事。第二, 被王熙鳳給收買, 打了那場官司。
可如今張氏還說兩家是姻親,那就是如今這親事還沒退。
難不成家業還沒敗完?
說的多了,張氏才露出苦笑:“也不怕你笑話,其實人家那邊也未必就認咱們。也說退親的事呢。”她的眼裡閃過一絲憤恨,眼淚就跟著下來了:“我那弟弟是不好,但他們也未必太下作……”
竟是設局勾搭的張華入了套,欠債多了,這才給了十兩銀子打發了張華。
試想,這稍微有幾畝地的莊戶人家,給兒子娶媳婦嫁個閨女也不是十兩銀子能辦下來了。這張家和尤家再不濟事,也不會比如莊戶人家。當初定娃娃親的時候想來家業更豐厚才對,怎麼就十兩銀子下的聘不成?
怪不得張家後來又不肯答應了,隻找來糾纏。原來還有這般內情。要是這麼著的話,那很多十強便又解釋的通了。
但這到底是人家的事,林雨桐不會多說旁的,邊上的錢家的閨女也拉了拉她娘的袖子,不叫再說了。
張氏這才收斂了神色:“看我,這都說的是什麼。”於是又熱情的留林雨桐吃飯。
林雨桐以孩子在家為由,沒有多留。隻把各色的禮留下來了,這就起身告辭。
人走了,這錢家姑娘就怨怪張氏:“您說這些做什麼?還沒怎麼著呢,又為舅舅家的事這樣。爹不是說了嘛,叫彆管這事。咱們自己的日子還不知道怎麼難呢……”
張氏嘴角動了動:“這不是沒管住嘴嗎?”說著就去看那禮,見都是實在的家裡能用的東西,五十兩銀子的紅封,好幾匹不是頂尖,但穿出去又不會叫人低看的布料。想來這是留給自家人裁剪衣服的。很用心的一份禮了。
她也有些後悔:“我也是,說那些個做什麼。沒的叫人家厭惡,還當咱們要求人家辦事呢。”
林雨桐等四爺回來就把這一門的親戚說了,“轉了一圈子,又跟尤家扯上關係了。聽那意思,竟是賈珍他們指使人給人家下套了……”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四爺就說:“不用管去。他要是持身正,怎麼會輕易入套?”
以前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如今是五杆子打著了,但要是什麼事都管,那真是什麼事也不用做了。
其實,今年最重要的事有兩件。對家裡來說,自然是皇莊那邊最要緊。到了六月份,稻子下來,就知道有沒有普遍的推廣性了。而對於朝廷,在大部分人則認為,皇後的肚子是一等一的大事。
可皇後,自打肚子鼓起來之後,所見之人就少了。
不湊巧,林雨桐又恰恰是常見皇後的人之一。
賈母和王夫人,兩人如今是每月都必然要進宮的。進去就是見元春的。如今的元春也不是以往了,太上皇搬出去之後,正隆帝自然就占據了皇宮。這個占據是多方麵的,包括把偌大的後宮給填滿。元春有了屬於自己的宮殿,賈母和王夫人進宮成了每月的大事。
林雨桐聽說,賈母還遞了牌子給皇後,結果她的牌子人家壓根就沒接。
知道這事的時候林雨桐覺得特彆尷尬。皇後有孕了,誰都知道人家現在不見人。尤其是你也不是重臣的妻子或是母親,隻是一個妃子的祖母,皇後憑什麼得見你。再說了,按照議程,你遞牌子見妃子屬於申請內省,皇後準了。你在外麵給皇後磕頭就算是謝恩了,要是皇後每個人都見,她一天就是累死也乾不完這些活的。深知其中苦楚的林雨桐換位思考,也知道皇後最討厭這種沒有自知之明的人。
賈母回去估計也思量了:“……到底是不如以前了。當年老國公在世的時候……”
老國公在世的時候當然不一樣。林雨桐如今什麼待遇,估計她那時候也是什麼待遇的。前後一比較,這心裡自然就不舒服了。
反正連著幾個月,每次去了宮裡回來,都得小病一場。每次病了,就打發人來要東西,東西也不貴重,就是像是果子露之類的東西。這東西賈母那邊不是真缺,她就是在傳遞消息說:我病了,你趕緊來看看我吧。
林雨桐就不去!
她哪裡是身體不舒服,她是心裡不舒服。去了還不定提什麼要求呢。
反正每次問人家派人的人說:“老太太到底是怎麼了?沒叫太醫給好好瞧瞧,認準了病症了沒有?”
人家派來的丫頭婆子就說了:“也沒什麼病症。不過是年紀大了,進宮一趟累著了。”
那既然是累著了,我就不上門去了。要不然老太太還得支應我,更不得累著了嗎?然後叫人收拾了藥材等物,打發家裡的丫頭給送去,這事就算了完了。
許是林雨桐太不上道,結果這一日,天氣熱,四爺又不在家,稻子要看要成熟了,他跟餘梁都忙。邵華又正好帶著怡哥兒過來了。
邵華如今肚子也起來了,有些顯懷。人又怕熱,這不是因著幼娘的夫家張家催婚呢嘛。催婚也是對女方的尊重,並不是說馬上就得成親。四爺和林雨桐的意思是,幼娘明年及笄,及笄之後再成親也行。好歹得等到明年的後半年去了。
哪怕是後半年,這細碎的嫁妝也該籌備起來了。
本來是要跟齊氏商量的,可齊氏在娘家書院那邊很少進城。恰好邵華過來了,她怕林雨桐沒辦過這事,有哪裡疏忽了,就跟過來幫著參詳一二。
兩人在外間歪在榻上說話,叫琉璃在一邊記著。想到什麼記上什麼。幼娘不好意思聽,兩孩子又在裡麵睡午覺,她在裡麵看著孩子呢。
結果沒說多大工夫話,外麵就急匆匆的來稟報,說是府裡的老太太並大太太太太以及各位姑娘奶奶都來了。
哎呦!這是連招呼都沒提前打一聲。
林雨桐皺眉,出去接的時候臉上也沒個笑模樣,反倒是怨怪道:“老太太如今越發的隨性了,這大熱的天,前兩天才說不自在,我都不敢去打攪,剛嫂子還說給您請安去,我說算了,如今日頭長,夜裡短的,您老人家白天怎麼著也得歇兩覺的,再叫我們把您給攪和了。隻打發人把今兒剛下來的水蜜桃給您送去了,難不成去的人還沒到。”
王熙鳳擱在一邊就笑:“正是到了,吃了桃兒味兒特彆好,老太太反倒是精神了。又不願意在家裡呆著,這不,說來就要來,誰也攔不住。”
“您快裡麵請,瞧這日頭毒的。”林雨桐說著,就扶著人往裡麵去。
自家住的院子是不成的,待客有正房正堂,都是不錯的地方。把人迎進去,又上了各色的果子和酸奶|子,“都嘗嘗,看看味兒可好?”
王夫人點頭:“味兒輕,我嘗著倒是好。”
碗是甜白瓷的,個個做的好造型,比那金玉琉璃瞧著都精致。
很少出門做客的邢夫人端著碗愛不釋手:“難為哪裡淘換來這樣的東西。”
“回頭叫人給大舅母送一套去,不值什麼。”待客最麻煩,尤其是招待這種不請自來的客人。這邊打發人去外麵叫席麵,那邊還得找話題跟這邊寒暄。像是尤氏和李紈,她們就比較關注邵華的肚子,跟邵華說這些話題去了。王熙鳳是看見彆人大肚子心裡就不自在,也往跟前湊,隻侍奉賈母罷了。
三春跟過來,隨著來的還有寶釵,幼娘請去她那邊的屋子坐了。三春倒是利索的跟去了,隻寶釵在這邊坐著。
跟著薛姨媽來的,還有餘柳。她打從一進來,視線就跟著林雨桐,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林雨桐隻做不見。薛姨媽不止一次警告似的看餘柳,也沒阻止她這種執著的眼神。
賈母見林雨桐忙來忙去的,就拉了她坐到身邊:“一家子娘兒們,出來串門子,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家常的招待就行了,彆忙了,這小半年都沒見你了,過來說說話。”
林雨桐心道:來了!
果然,就聽賈母低聲道:“前幾日去瞧了娘娘,竟是比以往清瘦了好些。我跟你們太太都怕她是報喜不報憂,跟我們不說實話。反倒是你,常進宮,跟她又是姐妹,你們姐妹之間反倒是比我們好說話。”
林雨桐就笑:“我的老太太,就咱們這樣的人家,哪一天沒個一兩件叫人不自在的事?要說那都是順心如意,這肯定是哄您的話。可這要說有什麼不好,那也不見得。左不過是那些事。宮裡的事……彆人不知道,您卻是知道的……”
薛姨媽突然道:“聽說周貴妃家送了個姑娘進宮服侍她們娘娘了,不知道這事真不真的?”
她的消息還挺靈通。
薛家到底是常跟內務府打交道,倒是消息比彆處靈敏些。
這事是真的,周家那位娘娘……也有了身孕了,找了個本家的姑娘進去……其實就是固寵的。這事林雨桐真知道,皇後身邊的嬤嬤悄悄跟她說了,叫她寬解寬解皇後。
皇後對這事看的很開:“彆說皇後了,就是當初在王府,不也是這個那個的,身上不乾淨不能伺候了,給齊整的丫頭開臉伺候上一兩回的也是有的。要為這個生氣,我早氣死了,能坐在如今的位子上?”
林雨桐就歎氣:“是!做什麼不得付出點代價呢。”想坐穩皇後的位子,不容易。
皇後也笑:“宮裡的女人多了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皇上可著一個人寵,那才是真真要壞事的。”
是這個道理!所以,在皇後看來,情況並不算糟糕。
如今這邊提起了周貴妃,薛姨媽打的什麼算盤,大家心裡都明白。但這周貴妃和賈元春又不一樣,這周貴妃的娘家是早投效了正隆帝的,是潛邸的老臣了。如今新貴,像是周貴妃這樣的,是代表了正隆帝對一方勢力的一個態度。所以,這樣的事,周貴妃做沒事,賈元春要是做了,這就是犯忌諱。
賈母今兒來,問的其實是皇後和周貴妃有孕這事,而薛姨媽卻把話題轉到了周貴妃能接人進去伺候的事。
這壓根就是兩碼事。
林雨桐隻搖頭:“宮闈之事哪裡是能拿來說嘴的?”她不軟不硬的頂了薛姨媽一下,這才拍了拍賈母的手,用兩三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您和太太不能急,你們著急,自然就叫娘娘心裡更急。這種時候,就更得穩住了。彆人生就叫彆人生嘛,咱隻做好自己的事便罷了。彆說還不知道生下來是皇子還是皇女,可就算生下來是皇子,這小皇子長成大皇子,這得多久以後呢。更何況長大之後……那時候就更說不準了。彆的不說,就說那義忠親王,還做了接近三十年的太子呢,結果呢?變數這般大,盯著這些做什麼?反倒是惹了忌諱了。”她就低聲道:“您要是記掛娘娘,趕上天氣好的時候,偶爾去瞧瞧。您畢竟是上了年紀了,這般的折騰下來,難道娘娘不操心?娘娘心裡會想,是因為她自己個的原因叫老祖母受累,這心裡過不去。”
前麵的話甚是有道理。說的大膽,但也正是因為大膽,說了彆人都不敢說的,才越發叫人覺得可信。
之前的不滿,因著這些‘掏心掏肺’的話徹底化為無形了。
賈母反攥住林雨桐的手,“也就你這孩子實心,敢說這些話。”
王夫人也心裡歡喜,前麵的話有道理,後麵的話正有利於王夫人。她也不想每次進宮都跟著老太太,母女倆想說些私房話,反倒是因為老太太在,一直沒找到機會。
於是忙道:“我就說,這孩子萬萬沒有跟咱們生分的道理。”
林雨桐就道:“說到哪裡去了?怎麼會生分了?”她就一件一件的說事:“大前兒皇後娘娘叫,前兒忠順王妃又叫了去,府裡的大郡主年紀也到了,準備嫁妝的事,偏之前又有錢家舅舅合家上京,這中間又有親家齊家那邊的兩位老人家做生日,張家又趕著來催婚,正跟嫂子商量著嫁妝的事呢……家業不大,偏事兒不少。又不比府上,人多有個幫手,饒是今兒這位奶奶不在,必是又另一位奶奶應承的。我這裡除了我,也沒旁人。”
王夫人忙道:“這就是兄弟分家早的弊端。”
林雨桐就笑:“就是不分家,也沒人幫我不是。弟妹陪著英哥兒呢,還是大部分時間在書院。”
邢夫人就道:“她倒是個有福氣的人。上沒有婆婆要服侍,下沒有鬨心的妯娌,最是有福氣不過的人。”說著,語氣裡有些羨慕。
這話叫林雨桐一下子不好接了。有這麼說話的嗎?她說者無心,可聽者卻有意。豔羨那沒有婆婆要服侍的,沒有鬨心妯娌的,可不就是說不想伺候賈母這婆婆,王夫人這妯娌有些鬨心嗎?
雖然這說的都是實話。但實話好說不好聽啊!
這話說完,眾人都靜了一下,不光林雨桐不知道怎麼接話了,就是彆人也不知道怎麼替她兜住這個話題。
反倒是寶玉,從一邊的桌子上拿了一遝子東西過來:“桐姐姐,這是什麼?”
林雨桐掃了一眼,才發現是給蘊哥兒做的識字卡片。上麵還有些畫,幫助孩子記憶的。見問了,她就說了,“……這小子,怎麼把這東西撇在這裡了?”
寶玉反倒是驚訝的看林雨桐:“桐姐姐這都能著書了。”
這不是著書,是……
正要解釋,就瞥見這卡片上的東西跟之前她自己寫的又有些不一樣。
正麵是圖畫和字,背麵卻被寫上了注釋,就跟字典似的,對這個字進行了釋義。
薛寶釵也湊過去看,便道:“果然通俗易懂,比之三百千要更適合幼童。”
林雨桐就笑:“正麵是我給孩子啟蒙用的,後麵是孩子爹抽空補上去的,我可沒那份本事。”
王夫人見寶玉一副很認同這種做法的樣子,她心中一喜,忙道:“桐丫頭對教養孩子當真是用了心思了。這點倒是跟娘娘一般無二。當年娘娘在家,也是這般抱抱著寶玉教他認字的。如今每次進宮,總還問我,寶玉讀書可進益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答了。”
說著,就小心的覷著賈母臉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