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歸來路(37)
賈政隻覺得如坐針氈, 這麼多的眼神看著, 還有那離的遠的站起來墊著腳尖朝這邊看, 一個個都是滿臉的不可置信。等消化了這信息,眾人這才有點反應了過來:哦!不是老族長族長要分宗,是娘娘的父親要分宗。
也對啊!誰也沒聽說過嫌棄手底下的人多的, 一個大族的族長有什麼理由把自己個的地盤勢力給拆了?
於是,一個個的都朝賈政看過來了。
賈代修更是顫顫巍巍的起身, 走到賈政跟前問:“政老爺,你怎麼說?”
賈政一臉怒氣的朝賈敬看過去,賈敬就那麼眼觀鼻鼻觀心的那麼坐著, 連眼皮都沒撩。
賈珍一看他老子這樣, 便先走到賈政麵前, 噗通一聲跪下:“侄兒有哪裡做的不合適, 請叔父責罰便是。便是侄兒不配為族長, 如今這族長之位,也可拱手相讓。為何要鬨出分宗這個事端呢?一家子骨肉, 守望相助豈不是好,如今這樣,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侄兒做下了什麼天理難容的事。可這會子不管侄兒怎麼自省,都想不出來侄兒到底是哪裡做錯了。對老太太, 侄兒孝順如親孫, 不敢有絲毫的違逆。對兩位叔父, 侄兒尊敬有加, 雖不曾晨昏定省,但凡遇大事,端不敢不問過兩位叔父的意思而自行決斷。對兩位嬸娘,侄兒也打發媳婦去請安,去跟前伺候奉承。就是對下麵的兄弟,不說璉二弟,就是寶玉,我也敢說,我這個當大哥哥無有不疼愛的。對娘娘……彆人不清楚,叔父你是應該清楚的。娘娘要省親,家裡要修園子,我是出地方,出銀子,出人,出力,儘我所有,凡是侄兒能拿出來的可都拿出來了。自問,無有對不住人的地方。可如今叔父這般,有了這樣的主意也就罷了,連侄兒也未曾事先告知一聲,侄兒還是族長……您這是要將侄兒置於何地?”
賈珍雖渾,但這話卻絲毫不假。對榮國府那邊,他沒有一點懈怠的地方。因此,說出來的話,很能站住。
這話已經將賈政逼的無話可說了,偏賈赦馬上接話道:“珍兒快快起來。你是沒有一絲錯處的,這些我能作證。”說著,就伸手扶了賈珍起來。扭臉問賈敬:“敬大哥好沒有道理,榮國府我是當家人,不與我商量,卻來說分宗,這是什麼道理?難不成人人說的話,您都當真大事來辦?今兒他說分宗,你便說分宗。明兒果然連璉兒都敢指手畫腳了,你也要聽不成……”
“那不會!”賈敬睜開眼睛,隻淡淡的道:“娘娘的父親自然跟彆人是不同的。何況,你不知沒關係,老太太知便可以了。政二弟來找我說,必然是跟老太太商量好的事情。有長輩發話了……”
“那我這老不死的也發話,這宗不能分。我也是長輩,你就敢不聽?”賈代修拄著拐杖,把拐杖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嘶吼了這一嗓子之後,又接連的咳嗽。
賈敬還是那麼一副樣子:“您自然是長輩。可您身上有職位嗎?老太太如今依然是超品的誥命!這雖是家事,可家事也得分個長幼尊卑……”
這整個族裡,除了娘娘,就隻老太太最尊貴。
娘娘父親的意思代表了娘娘的意思,而這又是老太太答應了的。也就是說,合族裡最尊貴的兩個女人,意見是一致的。
這話一出,誰能說話。
就是賈赦,在聽到老太太知道之後,也啞然了。他能質疑賈政,卻無法質疑老太太。他這會子隻覺得大家看過來的視線都帶著幾分同情。
是!作為家裡的當家人,母親和弟弟商量好的事情,卻獨獨瞞著他,還有比這更可悲的嗎?無處發泄,隻扭臉看著賈璉:“孽障,連你也瞞著老子。”
賈璉噗通就跪下:“好叫大老爺知道,兒子真是一點也不知。”
“你媳婦整日裡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賈赦這麼一問出來,賈璉就磕頭:“不是兒子維護自己的媳婦,實在是這兩年她不管家事,家裡的事情她也是不能儘知的……何況……何況……人家有心瞞著,我們如何能得知?”
是了是了!璉兒這孽障跟珍兒混在一次,又有蓉哥兒來回竄著,若是知道這般大事,一定不會瞞著珍兒的。
賈珍也真給賈璉作證:“大叔叔莫要錯怪了二弟,侄兒敢保證,二弟絕對不知此事的。”
賈赦當著全族人老少爺們的麵,一下子就哭出來了:“……不是我賈恩侯想忘恩負義,實在是我愚鈍不堪,家裡的事竟是都擺弄不明白……罷罷罷!這事要如何便如何,我是不管的。”
賈政的臉更紅了:自己身上有多了一條僭越之罪。
賈敬就看向眾人:“誰不願意分宗,誰就去找老太太,說服了老太太,再來跟政二弟說話。隻這二人說這事罷了,這事便罷了。”
誰去說?
連賈赦賈璉都事先瞞著,可見其決心有多大。誰有這個體麵能說服老太太說服賈政?
就有人吆喝著,叫賈代修去,如今他屬於老字輩的,跟賈母算是一個輩分的,叔叔嫂子也好說話。可賈代修自己知道,他是沒有那份體麵對上一個超品誥命的。
因此,這咳嗽的聲就越發的密集,恨不能把肺葉都給咳出來。他兒子也機靈,趕緊上前把人往下攙扶,都快哭出來的樣子:“爹!您沒事吧。爹!叫您彆出來的……”
得!又是一個指靠不上的。
賈芹貓在後麵,就說:“叫珩叔叔去唄。不管老太太還是娘娘,都得賣珩叔叔幾分麵子的吧。”
眾人這才恍然,怎麼這麼老半天,把這麼一個要緊的人給忽略了呢。
於是一個個的都朝四爺看過去,這個叫‘珩兄弟’,那個叫‘珩叔叔’,一時之間,視線都對準了四爺。
四爺能去嗎?
他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卻道:“老太太那裡好說,到底隻是內宅婦人。分宗不分宗的,還是爺們們說了算的。與其去問老太太,再惹的老太太心裡不自在添了病症,那又是何苦呢。如今政老爺就在當麵,問問政老爺如何要分宗不就清楚。若是覺得族裡有不公之處,借著老少爺們都在,大家族議,能解決的便順便解決了。這分宗之事,也就水過無痕,隨他去吧。”
這話很有道理。
沒錯,去問老太太,老太太仗著年紀大,一時半會的給你‘病’了,你拿人家怎麼辦?傳出去,難道逼迫一個超品誥命是好名聲?何況,賈政若是改主意了,那賈母那裡,自有他這個受老人家疼愛的親兒子去說服,省了大事了。
而跟賈政對話,卻又簡單的多。
賈敬跟四爺的視線在空裡對了一下,這又彼此分開了。
繞了一圈,四爺把話題又給重新拉回來了。
這個時候,大家對賈政的關注要多過四爺。賈代修重新活過來了,先就質問:“政老爺,你倒是說句話。”
“就是!為的什麼,總得說清楚。”
“這好端端的,不能沒個緣由!”
你一言我一語的,附和著雲集。
賈政這會子憋的臉都不是個顏色了,可這種事,叫自己怎麼解釋。
說寧國府壞事了?
那壞了什麼事?不說是自己本身就不甚清楚,便是清楚,那能說嗎?一則,引得賈敬賈珍父子不滿,堅持不分宗,要拉著大家一起陪葬怎麼辦。二則,這消息是娘娘遞出來的,皇家至今沒動作,未嘗不是另有打算。若因為自家這點私心牽扯到娘娘這還是小事,若是再壞了皇家的打算,那才真真是大事中的大事。到時候皇家怪罪下來,府裡的處境難道會比跟東府綁在一起的結局好?
這麼一想,這事更是鐵定的不能說的。
賈敬又何嘗不是算準了自己不敢說才這麼明目張膽的把事情給推過來了。
憋了半天才道:“樹大分枝,族大自然得分宗了。”
這是個什麼理由!
顯然,這話並沒有什麼說服力。
下麵沒一個服氣的,都開始質問起來:“娘娘省親,全族都是出了力的。如今這般,可是娘娘的意思。”
賈政自然也不會推給娘娘,見那些小輩在自己麵前也開始叫囂了起來,也惱了。這個宗今兒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他便對著叫囂的最厲害的賈芹道:“我和老太太為何要分宗?本也是顧著彼此的臉麵,不願意說的。既然今兒問到了,那我就說說。芹哥兒,你在背後弄的那些個事,彆打量我不知道。什麼僧啊尼的,胡亂的攪和在一起,多數還是打著娘娘的旗號,你說有沒有這事?”
賈芹默默的縮回去了,不敢言語。
賈政的視線環顧一周:“像是芹哥兒這樣的,還要我一一說嗎?”說著,就看向賈代修:“您不樂意,是不樂意分宗,還是不樂意以後不能借著娘娘的名頭收商家的進貢銀兩?”
賈代修扭了個身子,低著頭不能作答。
好些個小商販,也是想找到庇護的門路。賈代修幾個兒子,本就是做些小營生,忽悠的那些小商家,一個月一兩二兩的銀子給送上。他們隻以為這是送到貴妃娘娘家了,豈不知,全是被賈代修這一房的人給分了。
還有那些仗著娘娘的勢力,強買強賣的,霸占鄰裡田畝的。細算起來,真真是好的少,孬的多。
賈政一件一件的數著這些人的不是:“娘娘是合族的娘娘,可娘娘的名聲誰考慮過了?如若不如此,那將來必是要累及娘娘的。累及娘娘的名聲,便是累及皇家的名聲。知道的說是賈家的人不知道輕重,沒有約束好族人,不知道的還當是皇家縱的娘娘的娘家都這般的無法無天!你們都言說為娘娘出過力,可這幾年,你們因娘娘而得利也早該償還了當日的情分了。若是還有人認為我是忘恩負義,那我領了便是。”
這裡麵坐著的,屁股底下乾淨的不多。賈政如今一件一件的指出來,誰也不敢輕易的跳出來再說話了。
一旦放到明麵上,人家較真起來,損失的可能更大。
賈政見一個個的都不言語了,頭又重新昂揚了起來,輕輕的哼了一聲,姿態灑脫的坐下。
而一直縮在最角落,從沒說過話的金陵老家的幾房當家人就站起身來了,幾人相互對視一樣,推舉了一個出來,這人輕咳一聲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這才道:“政老爺說的這些,咱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若是真的,那咱們也無話可說。京城裡的各房,還都得過娘娘的利,出錢出力的,這兩年也都回本了。就隻我們金陵這幾房……族裡的祭田被賣了大半當時說是為了娘娘省親籌措銀子的,以後必是能補上來。又說娘娘是一族的榮耀,叫大家都顧全大局。行!我們顧全大局了。這兩年族裡窮的隻剩下當褲子了,娘娘的恩典,咱們卻到如今也沒見到。這次被叫來,還以為終於是想起我們這兩年的苦了,滿心還歡喜呢。誰知,竟是如此!分宗!行!分宗我們也答應!可這族裡的祭田,當初可是說好的,是給留在老家的族人打理的。我們的要求也不過分,就是再把族田給我們……”
在座的都交頭接耳,這怎麼又牽扯到族田了?
族田被賣了嗎?
什麼時候的事!
賈珍連連搖頭:“當年兩位老祖宗是親兄弟,這族田一人置辦了一半。後來,東府這邊的人丁不如西府裡繁茂,沒有人打理,很早就交給西府一並管著了。說起來,這都是祖父那一輩的事了,父親都不曾插手過吧。”最後這話,是詢問賈敬的意思。
賈敬點頭:“都是交給西府打理的。”
賈政皺眉,看向賈赦:“大哥,你怎麼說?”
賈赦滿臉的嘲諷:“問我?我如何得知?我是個糊塗的,跟你不一樣。你連誰家乾了什麼事都知道的這麼明白,會不知道族田的事?這會子了卻來問我?就跟我知道族田一樣!怎麼?出了事了想起我是大哥了?我彆說賣族田了,就是連族田的地契我都沒見過。”
賈政頓時臉又青白了起來:“璉兒!你來說。這家裡的庶務一向是你跟你媳婦管著的,如今……”
“侄兒萬死也不敢認下這個罪過。”賈璉噗通一聲跪下:“族田的事侄兒知道,是太太做主要賣了的。賣了六萬多兩銀子,太太給甄家送的五萬兩,就是從這裡來的。剩下的銀子,太太收著呢。”
賈赦一個窩心腳踹過去:“你個豬油蒙心的糊塗東西,這麼大的事,你怎麼敢瞞著老子。”
賈璉忙道:“因事兒牽扯到甄家,太太一再吩咐要機密行事。我還當老爺是知道的,便沒有多事……”說著就看金陵那一夥子:“賣祭田的時候,娘娘尚且還不是娘娘,你們怎麼口口聲聲是為了娘娘……”
那邊就說話了:“原也是打發人到府裡來的,見了二太太,二太太言說大姑娘封妃就在眼前,又許諾了許多的好處來,將人給打發了……”
這兩府裡竟是都沒人知道金陵老家還來過人。
賈政剛才還說彆人的罪過,此時他自家的罪過更大。私賣族田,王氏都夠被休的了。娘娘的生母犯下如此大錯,當如何?
剛才還沉寂的大堂,一瞬間就喧嘩了起來。
“那族田是多好的地,如今便是有銀子,也買不來那麼好的地了。”
“誰說不是呢?那麼多的好地,縱使全族都回去種地去,日子也要比旁人家的日子富裕。如今這可怎麼辦?”
就有人喊了:“分宗可以,得把這虧了族裡的公產吐出來。”
沒錯!是得這樣。
鬨到現在就已經是撕破臉了,那麼如今就是最後一個咬下一塊肥肉的機會,怎麼能錯過?
更有說,族田占著好地,又連成一大片,最是好管理。賣個十萬兩銀子不在話下,如今要現拿出十萬兩來,否則就去衙門裡說話。
標準的破皮無賴,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做派。
賈赦急道:“族裡的東西,我們大房沒沾染一絲一毫,討債莫要找我。爵位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府裡便是我的府。想用府裡的東西還私債,這是萬萬不能的。”說著,就喊賈璉:“璉兒,你帶著人看著去。不管是誰,敢開庫取銀子,不要廢話,直接拿了人往官府送。我看沒有我的準許,誰敢動府裡的銀錢。”
賈璉應了一聲,從地上起來,麻溜的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