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皇帝的後宮沒有呂黎這種性情的女子。或者說,很多年前是過有的,但隻有那一個。她死了以後,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像她。
——這個人就是韓靈素,他的嫡皇後,蕭衍行的母親。
從內心深處來說,皇帝是非常厭惡韓靈素的。厭惡她天生聰慧,博學多才,將很多男子襯托成了庸人,仿佛才學不過關便是給她提鞋都不配。厭惡她樣貌絕美,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個比她更美的女子,她卻連多對他笑一下都不肯。厭惡她雖性情冷淡卻認定了便會始終如一,說到做到。即便後來兩人反目,她依舊輔佐他走上如今的皇位,卻直到死都不準他踏入未央宮一步……
可是韓靈素死後,皇帝再也沒立過後。他的後宮可以有寵妃,可以有新人笑舊人哭,卻不會有第二個皇後。他的皇後,從生到死,就隻有韓靈素一個人。
如果人的一輩子能夠重來,皇帝覺得他依舊會娶韓靈素。哪怕兩人相看兩相厭。
皇帝一言不發地盯著呂黎看了一下午,不準任何人說話,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麼。眼神一直很古怪,那種似於痛恨又似悵惘、難受又稱得上懷念的複雜,就這麼盯著呂黎看。
直到天黑,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當日夜裡也並沒有留宿,人在天黑之前就離開了。沒有吩咐內務府查驗呂黎的身子是否是處子,也沒有按照後宮選女子的標準給呂黎進行一套審查。他堪稱草率地給了呂黎一個嬪的分位。甚至還是個有封號的分位。隻不過封號有點奇怪,靈,靈嬪。
古往今來,此後宮妃子封號的,要麼是賢良淑德、要麼是慧敬寧莊,就沒有封號靈的。
人家賢良淑德,指的是品質。慧敬寧莊也是誇讚。這靈又能是什麼意思?總不能是靈動?靈性?水靈?聽著不太像個端莊的封號。
下麵的宮人頓時就摸不準皇帝的意思,陛下對這個新得的美人兒到底是寵?還是不寵?怎地收入後宮也不招幸?給了這麼個封號?
瞧這個鄉野女子人冷冰冰的,好似不是什麼好脾性的。人坐在這,愣是一下午沒給陛下好臉色看。甚至陛下衝她笑一下,她不僅不理會還敢擺臉子……
好些人瞧的心驚膽戰的,心裡都在猜測,這個新晉升的靈嬪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沒有人告訴他們,呂黎連皇帝都不搭理,更彆提他們。
宮人們心裡沒底,但本著小心沒大錯的原則,他們自當儘心儘力地伺候著。
呂黎拆了頭發,端坐在梳妝台前。
這行宮用的銅鏡跟外頭的銅鏡不是一個檔次的,鏡麵光淨得清晰可見。她看著鏡子裡麵稍稍變了點麵相的妝容,眉尾緩緩地翹了起來。
這個妝容是上午她住進來時,宮裡的一個老嬤嬤幫她化的。自從上了這個妝容,皇帝看她的眼神便恍惚了起來。自己的這個嬪位,應該跟這個妝容有關。呂黎摸了摸被拉長的眼尾,她原本嫵媚的桃花眼愣是被那老嬤嬤的巧手給拉成了瑞鳳眼。瑞鳳眼搭配了她臉上冷淡到漠然的神情,極大的中和了她身上嫵媚的氣息,反而更拔塵出眾地變成了孤高的冷豔。
唇色也點的極紅,仿佛吸了血似的,像紅透的櫻果。
宮人奉上了吃食,是尋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美味珍饈。呂黎隻用了幾筷子,便讓下麵人拿去分了。她對行宮裡諸多巧奪天工的景致毫無興趣,更沒有提燈出去遊曆一番的興致。隻懶懶地拆掉了朱釵,擦拭了唇上的口脂。冷著臉讓宮女備水,她要沐浴。
沐浴更衣後,旁若無人地進了內室,躺下便睡了。
宮人們是今日下午才被緊急撥過來的,甚至連主子是個什麼情況都不清楚。看著床帳之中很快沒了動靜麵麵相覷,不知該怎麼辦。
“陛下若是半夜來了怎麼辦?要不要將娘娘叫起來?”一個小宮女沒怎麼在主子跟前伺候過,實在不知該怎麼料理這種情況。作勢就要進去叫人。
“可千萬彆,彆亂來!”
見得多些的宮女立馬阻止她發癲,拍了小宮女後腦勺一巴掌,“咱這位娘娘一看就是那等性情極烈的。陛下都沒勉強,咱們做下人的可彆逞這個能!彆惹得主子發了火,莫名其妙喪了命。陛下若是過來了再將主子叫起來便是,也不怕那一會兒……”
小宮女捂著後腦勺吐了吐舌頭,默默將自己後頭的話全吞下去了。
兩人小聲說著話,慢慢地退出了偏殿。
牆角的雁足燈被風吹得四處搖晃,屋裡主人雖睡下了,卻不敢全部熄燈。燈火搖曳之中,影子被拖拉的細長。當內殿完全靜下來,躺在榻上的呂黎才緩緩睜開了眼睛,翻過了身坐起來。
赤腳下榻,她走到書桌旁,抽出了一張紙鋪在了桌子上。
雖然是行宮偏殿,但這地方空間夠大,裡頭什麼東西都準備得很齊全。呂黎往日在家中時,兄長好讀書喜書法,時常會讓她研磨。慢慢地研好磨,呂黎提起了筆,麵上冷硬的神色才仿佛冰雪融化。她的眼神裡仿佛噙滿了水色,嘴角也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見字如晤……
……
呂黎隻要一給綾人羽寫信,便會控製不住篇幅。
她恨不得將自己掏乾,什麼話都要寫到信中。一不留神便寫了整整六頁紙。前五頁是在訴說她對兄長的思念和在外這段時日的點點滴滴。隻有最後一頁紙才簡短地提及了自己已經被皇帝看中。如今帶入行宮,賜了嬪的分位。封號為靈。
且不說她這封信寄到涼州,大約要半個月的路程。就說皇帝從偏殿回來後,當日晚膳便沒用便睡下了。秦香蓮貼心地詢問他是否招幸宮妃,都被他擺手給揮退下了。
這次皇帝出宮秋獵,是帶了幾個宮妃隨行的。
葉慧瓊雙身子不便行動,此次隨行的最大分位的妃子便是德妃。賢妃如今在後宮,代為掌管宮權主理後宮。除德妃以外,還有一個三品婕妤,剩下的便都是今年才選入的秀女。原本王如意是在隨行名單中的。但不巧,她剛好在出發前落了胎。如今隻能在宮中養著。
而皇家秋獵的時日到了,徹查她落胎的事情便落到了後頭主理後宮的賢妃手上。
王如意聽說此消息後,差點沒咬碎了銀牙。但她再嘔得想吐血也沒用,事情已經發生了就根本無法挽回。皇帝的決定已下,任誰都沒辦法改變。
她隻能耐著性子告訴自己:沒關係,至少皇帝臨走之前答應了她,將來會給她一個孩子。
在宮中養身體的這段時間裡,王如意反反複複地回想落胎前發生過什麼。
她一件是一件事的回想到沒懷孕之前,確定就是內務府的冰蠶絲墊子出了錯。手能伸進內務府的人就那麼幾個人,且幾個妃子中就葉慧瓊有三位皇子傍身。按理說,葉慧瓊那麼多資本,應該不屑於跟她一個五品小小良媛計較,但她的直覺卻覺得這件事跟葉貴妃有關。
也是巧了,賢妃早年就跟葉慧瓊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拿到了主理後宮的權利,也立即將這個毒殺皇嗣的罪名扣到葉慧瓊的頭上。
“她當年弄掉了本宮兩胎,以為本宮會放過她?”賢妃是沒有子嗣的。
之所以能無皇嗣坐穩賢妃的位置多年,一是她乃潛邸時期的老人,跟皇帝有情分,二是她是跟韓靈素有著特殊關係的人。當年賢妃家道中落,被韓靈素以表姐的名義接進了皇子府中照料。賢妃是韓靈素的姨姊妹,但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後來姊妹翻臉,賢妃以妾的身份留下來。
賢妃跟皇帝的日子比葉慧瓊還早,她是七皇子妾室的時候,葉慧瓊還隻是個掖庭的罪奴。但這罪奴卻瞞著後宮所有人,偷偷摸摸地揣上了皇嗣。也就是現在的太子,蕭承煥。
韓靈素不允許七皇子的子嗣流落在外,做主將葉慧瓊從掖庭弄了出來。這也是後來葉慧瓊最憎惡韓靈素的地方,因為她的榮華富貴和一切尊榮的始端,源自於韓靈素的施舍。畢竟當初的七皇子可沒有將她弄出掖庭的打算,哪怕她懷了孕。
七皇子知道她懷孕時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命人給她送一碗墮子藥。
誰能想到當初最卑微最被人不放眼裡的葉慧瓊,最後會成為最大的贏家。不僅將天邊月韓靈素扯下來踩得稀巴爛,搖身一變成盛寵二十年的葉貴妃,還前後墮了她兩胎孩子!!
賢妃早就想報仇了,巧了,如今正是好時候。
皇帝出宮秋獵,後宮權利落到了她的手上。葉慧瓊懷著雙生子精神不濟,東宮的太子還被禁足了。天時地利人和,報複最佳時機到了她的麵前,賢妃能放過葉慧瓊?
必然是名正言順地把人按死在恥辱柱上!
不過在徹底按死葉慧瓊之前,賢妃決不允許她將肚子裡這一胎生下來。憑什麼葉慧瓊這樣惡心的女人已經有三子一女這樣的福報了,老天爺還要給她孩子?!
她隻能自己動手,讓葉慧瓊的報應來的更快些。
賢妃對葉貴妃的肚子下手時,王如意可算是查到了確切的證據。
這期間,王如意豁出去了去查,砸了多少錢去打點且不說。幾乎相當於她所有積蓄的一半,才終於摸到了冰蠶絲墊子的源頭上。這裡,王如意當真是真心實意地感激起了王姝,感激涕零那般的感謝她。若非她給她捎的這些銀兩供她打點,怕是她真活不到現在。
這裡頭的水,深不見底。
王如意當即不敢輕舉妄動,想著再等幾個月,最長半年,再做打算。
結果不等她說服自己,鐘粹宮鬨翻了天。
葉貴妃那寶貝得天上有地下無的肚子,在八月中旬的某天清晨忽然就停胎了。雙生子的胎心都停了。無論哪個太醫的症斷都是如此,昨兒還活蹦亂跳的心跳在睡過一個晚上後就停了。葉慧瓊直接崩潰,不願意相信這個結果,非逼得太醫給她想辦法。
太醫能有什麼辦法?!胎兒的心跳都停了,這就是死了。他們醫術再高超,能讓死人複活麼?
“本宮不管!孩子昨兒還是好好的,不可能一晚上就停胎的!你們快給本宮搶救,必定還能救得回來!”葉慧瓊為了養胎,這段時日日日吃藥,熬得臉色蠟黃。兼之十分焦心,時常生氣,人極速衰老,瞧著都衰老了五歲不止。
她如今醜的都不敢看鏡子。花了這麼大的代價換來兩個死胎,這不是再逗她?
“給本宮救!必須救!”葉慧瓊氣得瘋魔,“救不回來,本宮讓陛下砍了你們的腦袋!!”
……
與此同時的涼州,臨安縣。
王姝在又打了幾個噴嚏後,放下筆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感覺好像有些發燒。
她有點摸不準,畢竟天氣這麼熱,皮膚表皮的溫度高一點也正常。她看了一眼放得挺近的冰釜,猶豫要不要挪遠點。實在話,她其實挺熱的,熱的心慌。但這段時日總覺得身體不太舒服,怕大夏天的害病便克製了自己的本性,少置了一個冰釜。
低頭翻看了幾下實驗資料,她往椅背上一靠,感覺腦袋也有些昏沉。
“該不會是熱傷風了吧?”
王姝嘀咕了兩句,決定起身去走兩圈兒。
估摸著日日看這些東西,給她看困了。她準備去竹林散散心,順便醒醒腦。講真,要不是那日夜裡被蕭衍行按在石桌上做,害得她看到這地方就滿腦子黃色廢料,她還挺喜歡這片竹林的。此時聽著竹林間颯颯的風聲,她趴在石桌上就昏昏欲睡。
等她驟然被人拍了一下嚇醒,睜開眼,看到雲雀喜鵲擔憂的神情:“主子,莫不是病了?”
“嗯?”
“主子你近來不大對勁。”喜鵲日日跟著王姝,感受最直觀,“你好像精神不濟,時常犯困。是不是太勞累傷了身子?不然奴婢請大夫來給主子號個脈吧?”
“不用,這是夏乏。”王姝擺擺手,懶洋洋地站起來,“我身體好著呢,沒那麼容易生病。”
“不然還是請大夫瞧一眼吧?”雲雀也擔心,如今王家的重擔全壓在王姝一個人身上。主子也才虛歲十八歲,哪能看得起這麼重的重擔?是個人都會被累垮的。
“不用。我回去午歇一下就好了……”
……
格桑麻拎著一隻大羊腿看著主仆三人走遠,摸了摸花白的頭發嘀嘀咕咕:“我怎麼瞧著這麼不對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