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暖枝提出私下見麵, 蕭衍行是沒料到。
對於隋家的這個見過一麵的嫡長孫女,蕭衍行其實沒留下什麼印象。
他雖說有著過目不忘的記憶,卻甚少留心一些女子的樣貌。依稀記得隋暖枝一身書卷氣, 樣貌並不是很出眾, 看起來是個知書達理的姑娘。蕭衍行對她記得最清楚的,大約是調查資料中表明, 隋暖枝早年有過一段娃娃親。三年前,突然退了親事, 至此便待字閨中再無議親之舉。
蕭衍行雖然對後宅女眷並不看重,卻不會隨意放人進他的後院。大後方不出紕漏,前方做事才會無後顧之憂。他在做每一個決定之前都會事先調查清楚。
他派人監視了隋家, 並未發現異動。
這個看似老實的隋家姑娘突然要見他, 到底為何?蕭衍行沒想出原因。
思來想去, 同意了。
不過若要相見, 也隻能尋合適的時機,或者隋暖枝自己親自過來涼州一趟。
蕭衍行的話遞回到巴蜀, 隋暖枝心裡狠狠鬆了一口氣。她安靜地跪坐在隋月生的書房,一旁是她的叔父隋安秀。也是望山舒院的山長, 當今知名大儒。她的側後側, 則跪坐著她的父親和兄長。對於隋暖枝寫信給蕭衍行的行為,其他人不讚同, 隋月生是讚許的。
隋家對皇長子的恩惠經不起推敲, 隋暖枝若是能提前博得殿下的青眼,與往後有益無害。
說起來, 隋家的最新一代,沒有一個能扛得起偌大的家業。唯一一個像話的還是個女孩兒。可是隋家自來對男嗣和姑娘的教導方式不同。男嗣有男嗣的培養方式,姑娘的教導便隨意許多。等意識到這一代男嗣資質平庸, 接不上班時,已經錯過了修整的機會。
要想保住家業,隻能讓姑娘頂上。這也是隋暖枝早有親事,卻在三年前反悔退親的原因。
隋暖枝對於自己的未來早就有心理準備。自她背負起家族的重擔起就沒了天真的權利。
“我不讚同暖兒去涼州。”
隋暖枝的父親隋東正黑著一張臉,含怒道:“暖兒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雖說殿下身份尊貴,確實不能以平常男子視之,但這姑娘家太上趕著也有些過了。如今姿態放得太低,將來又如何硬氣的起來?如何鎮得住殿下後院那些出身顯赫的妾室?”
“話不是這麼說的大伯,對人對事要靈活,做人不能太迂腐。”
“隋家姑娘雖說金貴,但能貴的過龍子鳳孫?咱家如今都避世十五年,要看得清形勢。有些時候需要擺正姿態,對皇族,我隋家能清高的起來?”隋安秀所出的次孫不同意這個說法,“甭管麵子上的事,殿下都將婚事拖到了一年後。暖兒這時候不維持好情分,往後進門就更不好說。”
隋安秀一直沒開口,一旁隋暖枝的兄長倒是想說。可他素來說話不討長輩喜歡,怕自己一張口又惹來祖父的嫌棄,乾脆閉口不言。
隋暖枝靜靜地聽著一家人爭執,眼觀鼻鼻觀心,倒是十分平靜。
隋月生細細地打量著嫡長孫女,心裡無數次的遺憾和歎息。這為何就不是個孫子。若暖枝是個孫子,他隋家就不必走聯姻這一條路。
爭執了半天,隋暖枝的父親就是不同意女兒自降身份。他們自幼受儒家教育長大,最是看重這些繁文縟節,等閒說不通。隋安秀父子見勸不動便也不說話,兀自闔目飲起了茶水。隋月生被這群人吵的腦瓜子疼,許久隻是擺擺手,讓他們自行離去。隻留了隋暖枝單獨敘話。
等人走了,隋月生才問起孫女的意思。
“自然要去。”
隋暖枝十分冷靜地開口道,“若爺爺此次去京城不是這個結果,隋家自然有高傲的理由。但擺明了殿下不需要隋家也能成事,隻是早晚罷了。隋家先前乘火打劫之舉,怕是已經在殿下心中留下疙瘩。咱們家若是還看不清形勢,往後會很拿走。隋家往後承諾的幫扶,也因此從雪中送炭變成了錦上添花,大打折扣。如此,便沒驕矜的資本。孫女姿態放得平,殿下才會消氣。”
隋月生一向知曉孫女頭腦清醒,讚許的點點頭:“你看得明白,心裡有章法就好了。”
隋暖枝淺淺地笑了笑。
隋月生拍了拍她的手,深深地歎了口氣。怎麼就不是個孫子……
隋家的打算,蕭衍行並不在意。如今需要主動維係關係的,是隋家,不是他。
皇帝到底是怎麼下的詔書,目前還不清楚。
以隋家的態度來說,應該沒有達到蕭衍行的預期。蕭衍行心裡早做好了準備,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恢複了空名,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補償。更差一些的結果,是他依舊被圈禁在涼州。以皇帝對他的厭惡,極有可能不允許他返京。
蕭衍行心裡預估著最壞的結果,耐心地等詔書抵達。
詔書還有幾日才能到,但時間不能拖。蕭衍行手頭許多事情提上日程。
一,必須為八年前被貪汙案牽連而家族覆滅的下屬洗清無名。他要儘快幫這些人重新回歸陽光之下。二來,韓家軍不能一直沒有正經的身份。為大慶打了那麼多場勝仗,該給的榮譽都必須給到。
許多事情都急不得,需要徐徐圖之。蕭衍行心裡一條一條地捋清思路,目光不由地看向窗外。
窗外王姝剛從府外回來,身上還沾著未乾的泥水。懷孕生子對王姝最大的影響,估摸著是讓她像一顆熟透了的紅果,突然間散發出芬芳。原先是需要仔細看才能感受到的美,如今張揚到破布麻袋都擋不住。怪不得人藏在深閨裡,還總擋不住狂蜂浪蝶。
蕭衍行修長的手指點在一疊信上,發出嘟嘟嘟的輕微響聲。
這疊不知是誰寄來的信,沒有署名,但字跡蒼勁有力、力透紙背。明顯就是個男人寫的信。信中雖不曾名言愛意,卻字字句句在訴說愛意。
“嗬,還挺有文采……”蕭衍行不禁冷笑,搭在椅背上的手卻緩緩地捏緊了。
這些信是從去年就有的,每隔一段時日都會寄過來。隻不過先前住的宅邸被封,王姝又不在清河王家,信件沒有詳細的地址,便都被滯留在了涼州的驛站。如今蕭衍行的身份恢複,原先指使不動的人都會主動做事。這些信件便被人殷勤地送到了蕭衍行的手上。
下午翻閱信件時,這些信這些信全夾雜在裡頭。蕭衍行一看信件的收件人是王姝,免不了會在意。他原本不打算拆開,但封麵上過於男子氣的書法十分礙眼便打開了。
王姝正在院子裡跟薑嬤嬤說話,感受到目光才轉過頭去。見蕭衍行一身月牙白長袍站在窗邊。
明媚的光透過樹葉落到他的臉頰和肩上留下亮眼的光斑,將他整個人襯托得仿佛在發光。烏發雪膚,眼若寒星,當真是好俊美一人。可惜是頭倔驢,嘴裡吐不出象牙……王姝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轉頭繼續跟薑嬤嬤說話:“暫時不搬,你跟袁嬤嬤那邊商量一下。”
薑嬤嬤是在跟王姝稟告搬府一事。
京城的詔書聽說已經到了涼州府,涼州被查封的皇子府已經撤了封條,縣令也將原先臨安縣的蕭宅還給了蕭衍行。兩邊的府宅都在儘快修繕和收拾,王姝孩子已經出世,自然不能繼續住外麵。
“主子,咱不能一直住在外頭。”
薑嬤嬤知曉王姝的想法跟一般人不一樣,仿佛女子中的怪胎。但她雖說不理解自己的主子,卻還是想勸王姝,“咱是名正言順的皇子寵妾,小主子也是名正言順的皇家子孫。你這麼硬在外頭耗著不是事兒啊!知情的,曉得你是喜歡自在。不知情的,還當你是殿下的外室……名聲委實不好聽啊!”
王姝要是在乎名聲,就不會見天兒的往外跑了。旁人說她如何,又不會掉塊肉。
“不急,這些事急不來。”王姝聽不進去。等忙完試驗田的初期工作,還有一些事情必須要跟蕭衍行擺到台麵上說清楚。
蕭衍行可以繼續不答應,但她必須讓他的心裡事先有個數。
王姝擺擺手,示意她彆慌:“你去備水,我要沐浴更衣。”
她身上全是從草上蹭來的泥巴,有些乾了有些還沒乾,臟兮兮地黏在衣裳上麵。哪怕王姝本人沒潔癖,多看幾眼也會有些膈應。
薑嬤嬤勸不動她,隻丟下一句‘主子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兩小主子考慮。總不能叫倆小主子被人罵成私生子吧’。轉頭去屋裡準備洗漱用品,喜鵲也麻溜地去後廚提熱水來。
王姝心裡一動,眼眸閃了閃,沒有說話。
她想,她確實是天生反骨。王姝的骨子裡討厭這種為了孩子就必須妥協的論調。孩子的人生是人生,她的人生也是人生。孩子來人世間走一遭,她同樣也是來人世間走一遭。她的人生為何要為孩子讓路?
當然,這種話說出來薑嬤嬤等人也不會懂。既然不懂,王姝也懶得多說。
慢條斯理地洗漱好出來,王姝才注意到蕭衍行進來了。此時正端坐在靠窗邊的書桌旁,窗外的綠意仿佛流淌的水落到他的肩頭,潤濕了他的眼角。他此時正在翻看王姝攤在桌子上的種植計劃書。
王姝披散著濕潤的頭發緩緩地走過去,眼眸微微閃爍,沒有像以往那般大驚小怪的衝過去搶下來。
這回的計劃書,王姝用的是繁體字,字跡還寫得十分工整。雖然依舊是從左到右的書寫方式,但這種小問題對蕭衍行來說毫無閱讀障礙。
他麵上的神色從一開始的散漫到漸漸的平整,再到慢慢的嚴肅。
王姝靜靜地站立在他的對麵,烏發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順著發絲滴落下來,沾濕了褻衣。
如今是三月底,馬上要進入四月份。天氣漸漸轉暖,但風中還殘留著一絲涼意。王姝的後背布料濕透了黏在背脊上,一點點涼意,石頭的衣裳裡頭顯出玲瓏有致的軀體。若說王姝原先是纖細偏瘦,如今是恰到好處的骨肉勻稱。她的身上骨肉貼合的剛剛好,多一分算多,少一分算少。
男主子進了屋子,喜鵲和薑嬤嬤等人不好進來,就在屋外頭候著。
王姝耐心地等他看完計劃書,抬起頭來。
“……這是你一直在種的東西?”蕭衍行的麵上平靜無波,心中早已翻起滔天巨浪。他那仿若玉雕的手指捏著紙張的邊緣,克製到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出來。
“嗯。”王姝難得沒有插科打諢,反而平靜地回答了問題,“爺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在做什麼麼?”
蕭衍行是懷疑過王姝種田不像麵上看到的那麼簡單,猜測她或許有特殊的種植方法。畢竟王家糧鋪售賣的糧食作物普遍比外頭的質量更上乘。但這種認知,隻是一直極其淺顯的概念。類似於商戶掌握的一門獨門秘方,用以維持家族生意昌盛。他著實沒想到,竟然……
“雜交實驗是何意?”蕭衍行雖然有著豐富的學識,但後世的農業科學和基因遺傳學是沒有接觸過的。王姝雖然已經用了繁體字,但過密的專業詞彙還是需要接觸過專業知識的人來理解。
“就是一種品種升級的實踐驗證。”王姝淡淡的開口,“爺不是已經嘗過我改良版的寒瓜了麼?”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仿若一記重錘砸在了蕭衍行的心中。
他抿了抿唇,眸中仿佛卷起了風暴,要將王姝吞並。寒瓜,他自然是嘗過。去歲、前年他就已經嘗過。但王姝曾說過那是王程錦在西域淘來的變異種……這丫頭在騙他!
“你能改良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