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2)

這些年, 病退回城的事不少,但上個月那個鬨得最大,剛回來不久, 就被人給舉報了, 廠裡派了調查小組, 雖然不知道具體的調查結果怎麼樣, 但廠裡開了兩天的職工大會, 專門說了病退回城的事,說是要收緊病退政策。

事情鬨得挺大的, 但不管怎麼說,那個支邊青年的工作最後還是落實了。

“哪裡是什麼裝病啊,是那些人見不得我們家孩子回城,故意去舉報的, 不然廠裡最後也不會把工作給落實下來,是不是?”那青年頂的是母親的職,他母親跟林母以前一個車間當過學徒, 算是老同事。

林母過去的時候, 她的老同事正在家裡打掃衛生, 看到林母過來, 對方還挺高興的。

自從她們家兒子被舉報, 廠裡開了職工大會, 會上雖然沒有點名批評他們家,但自那以後,家裡就沒什麼人上門來了, 而且說起這個病退的事,她也有一肚子的冤枉要說,正好借林母的嘴揚出去。

林母陪著笑聽了好一陣抱怨,才小心翼翼帶著討好地問,“阿芬,你家孩子,是怎麼病了回城的,我……我是說以前鋼子身體那麼好來著。”

老同事臉色立馬就變了,病退回城的那麼多,為什麼獨獨她們家被舉報,就是因為她兒子以前身體太好,之前探親假回來時看著也實在是康健得很,高高壯壯的。

“走走走,趕緊走,我當你是心疼我來看望我,敢情也是不安好心。”

林母急得不行,差點就要給人跪下了,她也不能明說自己為什麼要問,隻苦苦求著,“老姐姐,你彆,我真沒彆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問,我求求你,求求你……”

兩人推搡間,這家的兒子下中午班回來了。

原先健壯的男青年如今已經瘦成皮包骨了,男士最小碼的工服套在他身上,像是套在了麻杆上,空蕩蕩地打著晃兒,臉色臘黃中還帶著點黑氣,眼窩深陷,整個人都沒有了人樣子,臉色尤其陰鬱,透著一股子死氣。

他雖是頂了母親的職,但也不好進女工車間,考慮到他的身體情況,廠裡把他分到了鍋爐房當鍋爐工,每天早出晚歸,不然就是趁著工人交換班以後,廠區裡沒什麼人的時候回家,幾乎沒多少人見過他現在的樣子。

先前廠裡開會的時候,男青年也沒有出現過,當時大家夥還以為是廠裡包庇,有些人還鬨騰過一陣子,最後不了了之。

大概是沒想到院裡會有外人,對方愣了愣,但也隻是愣了愣,衝他母親一笑,露出一口掉得幾剩下幾顆牙的牙床。

林母被嚇得不輕,下意識地退後了兩步路。

怎麼好生生的一個人,會變成這個樣子,看到他的一瞬間,林母心裡就已經後悔了。

“看到了嗎,我吃的藥!”以為林母又是來求證他是不是真病了的那些無聊人,男青年不發一語地拽著要走的林母,生生把人拖進了屋裡。

其實他哪裡還有什麼力氣,隻是林母不敢掙紮而已,怕扯壞了人。

進屋就瞅見了立櫃上一櫃子藥瓶子,老同事已經捂著嘴泣不成聲起來,林母心裡也難過得厲害,“孩子,我,我不是……”

林母心裡後悔不已,她是想讓林愛青裝病回城,但絕不是以這樣等同於自殺的方式。

還是老同事來解的圍,讓兒子把林母鬆開了,聽到林母的來意,那男青年咯咯怪笑起來,聲音粗嘎得嚇人。

老同事家屋子朝北,這會門窗都是半掩著,白天沒開燈,屋裡有些昏暗,個子高高跟麻杆一樣的青年攔在麵前,林母視線落在他隻剩下骨頭的手上,再加上這樣滲人的笑聲,忍不住微微發抖。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能病退嗎?我告訴你,知道體溫計,把裡頭的水銀弄出來,拿水送服,一下就進到胃裡去了,喝下去,就能回城了,咯咯咯……咳!咳!……”

伴隨著男青年奇怪地咯咯笑聲,後又是撕心裂肺的咳,一直在旁邊的老同事趕緊扶住兒子,流著淚衝林母說,“你看到了,也知道了,走!走!放過我們一家人!”

林母踉踉蹌蹌地跑出去,想到男青年咳在他母親手心裡的那一攤血,林母就滿心絕望,難道就沒有彆的辦法了嗎?

裝病是絕不可能的,她寧願林愛青健健康康呆在鄉下一輩子,也不要她傷害自己,要是林愛青膽敢用這樣的方式回城,她……她非得打死她,怎麼能這樣傷父母的心!

“林衛紅,我中午瞧見你媽去咱們廠裡那家人了,怎麼著,你們家不是想有樣學樣,裝病把你下鄉的妹妹弄回來。”

後勤辦公室裡,林衛紅都沒有個坐的地方,早上一來,她先把衛生打掃乾淨,又給辦公室裡的熱水瓶灌滿熱水,再給每個辦公桌洗了茶杯泡了茶。

這會她正拉著凳子,坐在角落裡整理雜物,正整理著,就聽到有同事跑過來陰陽怪氣地說這話。

廠裡最近都以那家人代替病退回城被批評教育的那家人家,廠裡說人家是真病,但私底下流言很多,都說人家是裝病才回來的,但林衛紅知道,那男青年是真有病。

她不僅知道有病,還知道那個男青年,會在半年後捅死廠裡一個造反派乾部,再自殺。

聽到林母去了那家人家,林衛紅眉頭立馬就皺了起來,心念電轉,嘴上還是道,“怎麼會,我妹妹在村裡可是拖拉機手,在農機站拿工資的,那也是鐵碗飯,唉!我媽那人就是好心,肯定是去探望人家的。”

“哼!”那人討了個沒趣,扭腰走了。

廠裡現在誰不知道今年這批下鄉的知青,林愛青手裡有技術在鄉下混出了頭呀,這才多久就替公社采購回了省城,這是大家夥都知道的事兒。

林衛紅本來想趕過去找林母,但想了想,還是繼續在灰塵堆裡乾活。

回不來的,林愛青不可能裝病回來,而且林母要是知道那個支邊知青怎麼回來的,肯定也不會跟林愛青說那個法子。

她根本不必擔心。

……

林母出門後,林愛青本來是準備去機修庫的,林父雖然出去修車了,但機修庫裡還有彆的師傅,結果還沒出家屬院,她就被人團團給圍住了。

圍她的人都是同她一批下鄉知青的家屬,大多都是問她,她們下鄉那邊農村的情況,問她知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樣的。

可是那些多是林衛紅的同學,林愛青根本就認不全人,更不可能知道對方在農村的情況,反正據她所知,跟她分在白灘坪的徐剛和陳愛黨,都不是她們廠的職工子弟。

林愛青隻能撿著農村的情況說了一下,她們分的地方雖然偏遠,但那邊是本省產糧主要區域,隻要勤勞肯乾,飯肯定是夠吃的。

聽到孩子挨不著餓,家屬們放了大半的心,轉而又想起彆的事來。

“愛青哪,你跟我們圓圓是同學,你看能不能幫姨給圓圓哥哥捎點東西過去呀,東西不多,就一點吃的。”打探完情況後,就有人托林愛青捎東西了。

“是呀,愛青,你看你也順路,幫我家也捎一份,我明天送過來,劉姨給你買糖吃啊。”

……

去郵局寄東西,郵寄費郵票錢加起來也不是小數,現在有個現成的勞力,大家夥肯定是想讓林愛青幫忙給捎過去了,反正東西帶得再多,也不會多管收路費的。

要是給一位知青捎東西還好,但這可不是一個,而是一批。

“捎啥捎,我閨女自己的東西都拿不下呢,自己去郵電局寄去,省了這三毛五角的,等著發財啊!”林母本來心裡就不大痛快,一回來就見著林愛青被圍成一團。

她還沒擠進來呢,就聽到一堆摳門婦女七嘴八舌地,讓林愛青給自家孩子捎東西。

怕林愛青麵皮薄把這事應下了,林母趕緊出聲,拉著閨女就回自己家了,也不管那幫子人背後怎麼說她。

嶄新的鐵皮手電筒,還有六節電池,林母細心地用布包好放進林愛青的軍綠挎包裡,想著在供銷社看到了新到的的確良,白底子藍色小碎花兒,做成衫衣穿肯定好看。

林母又把家攢著準備過年做新衣的布票翻出來,拉著林愛青就去了供銷社,硬要扯布給林愛青做新衣裳穿。

林愛青知道林母是想補償她,她現在就是拒絕,林母也不會同意,隻能由著林母來安排。

晚上林父沒回來,應該是車子問題多,一時半會修不好,現在還在修。

通宵搶修機器在機修組是常的有事兒,當年趕生產任務的時候,為了保證機器運轉,林父帶著徒弟直接在車間住了半個多月,有時候車壞在了外頭,去外頭修個兩三天也是常事。

林父不在,林愛青也沒回家,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是去林大哥家裡睡的,陪著小侄子睡了一晚。

林母也不在家,她下午的時候身體已經沒那麼不舒服了,軍人輕傷不下火線,廠一線職工,不到病得起不來身,也輕易不會請假的,林母直接去輪了個晚班。

林衛紅回家的時候還挺忐忑,以為自己要被全家指責,以為所有人又要站到林愛青那邊去,結果回家一看,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

直到第二天下午,林父才一身油汙地回家,他到家的時候,林母也到家還沒沒久,林衛紅照舊去的後勤打雜,林愛青一早就去了機修組那邊。

林母想著家裡就他們夫妻倆個,正好仔細說說林衛紅的事兒,不過怎麼著也得等林父洗個澡再說才行,結果林母才剛找來衣服,林父正兌熱水呢,廠工會來人了。

工會顧主席,帶著手下的乾事,還有一堆跟著過來看熱鬨,輪班下班的工友,敲鑼打鼓地給林愛青送先進青年的小紅旗過來了。

林母看著熱情跟林父握手的顧主席,眼神十分複雜,前天晚上林愛青和林衛紅爭執時,就提到過顧主席,徐向陽的媽媽,顧美芝。

“林建業同誌,張菊香同誌,你們生了個好女兒啊,為我們廠所有下鄉青年們做了個好榜樣!”顧美芝大步走來,熱情地跟林父握手。

顧美芝一身利落,嗓門大又清脆,身上穿著四個口袋的乾部裝,燙卷的頭發仔細地盤在了腦後,眉毛修成細細的一條,挑得有些高,板著臉時看上去有些淩厲,笑起來時倒是有幾分溫和。

見林父和林母有些怔愣,顧美芝笑眯眯地解釋她們這一趟的來意。

得知林愛青因為下鄉表現出色,被工會樹立典型嘉獎,評了先進青年和個人,林父臉上的笑意根本掩不住。

林父他們這一輩了父母很少在外頭誇自己的孩子,生怕說一句好話,傳來孩子耳朵裡,就會讓孩子飄了,林父也是這樣,但林愛青被工會認同,那就不是他自誇了。

“那都是她應該做的。”雖然臉上滿是驕傲的笑意,但謙虛還是要有的。

說完,林父就請顧美芝和同來的工會乾事進屋裡說話,跟來看熱鬨的也跟著了進去,林家客廳和門外的走廊都站滿了人。

旁邊鄰居見林家也沒個人把正主喊回來,趕緊打發了自家小兒子去喊人,自己進屋幫林母沏茶待客。

這個時候,林衛紅還在後勤拖地搞衛生,很快也有同事跑來找她,熱情地道,“你妹妹被廠裡評了先進青年,現在給你家裡送三角紅旗去了,走,一起回去看看去。”說完還不忘誇林愛青,“你妹妹可真有本事!”

什麼先進青年!林衛紅一下子就蒙了,甩開同事的手,撒腿就往家裡跑。

同事後麵補的那句話,也像刀子一樣插在了她的心裡,不自覺地讓她想起上輩子,她孩子親口跟她說的話:你和小姨是親姐妹,為什麼小姨那麼有本事,你卻什麼都不行!為什麼小姨不是我媽媽!我討厭你,我恨你!

是!林愛青有本事,乾什麼都特彆出色,你林紅就是不行!

林衛紅跑得飛快,不知道是因為跑得太快,還是怎麼回事,心臟跳得格外劇烈,咚咚咚地,仿佛要從胸口跳出來。

“林愛青是個好同誌,能夠利用所學技術,幫扶到了咱們農民兄弟,提高農村生產力,給我們棉紡廠爭光了啊!”顧美芝捧著茶杯,笑容滿麵,這話既是對著林父林母說的,又是對著圍在旁邊的廠職工們說的。

“所以廠裡經過研究決定,打算給林愛青同誌樹個典型,做為先進青年和個人,對林愛青同誌進行表彰,本來這事應該在年底職工大會上進行的,但林愛青同誌情況特殊,年底不一定有探親假。”

大家夥聽了連連點頭,紛紛誇工會做事有人情味兒。

林衛紅跑回來的時候,正好聽到這裡,顧美芝看了眼人群外氣喘呼呼的林衛紅,微微一笑,目光挪回來,看向熱切地看著她的廠職工們。

“工會也是希望此舉能夠鼓勵到所有下鄉的知識青年,讓他們向林愛青同誌學習,挖掘自己的能力和技能,在農村闖出一片天來,也激勵號召暫時無業的留城青年們,踴躍投身於祖國的建設中去。”

“好!”話音一落,頓時迎來一片叫好聲和掌聲。

隻林衛紅臉色青白,看著同顧美芝坐在一起,喜笑言開的父母,腦子裡空白一片,茫茫然看不到方向,為什麼還是這樣,明明林愛青已經下了鄉,但父母的驕傲的榮光,還是來自於林愛青!為什麼?

如果說聽到這裡,林衛紅還隻是憋悶,但顧美芝接下來的話,無疑就是打了她一悶棍,將她置於萬劫不複之地。

“你們家林衛紅也不錯!小同誌很有上進心啊,要不是身體不好,她肯定是頭一個投身於農村建設的好青年!”顧美芝又笑著看了林衛紅一眼,見林父林母和眾人麵露不解,笑著解釋。

“孩子們暑假那陣,廠裡不是準備舉行內招考試,也是我們考慮不當,沒考慮到時間方麵的衝突,安排在了下鄉之前,還是林衛紅同誌主動找到我,細致說明,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差點動搖了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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