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好在他細心妥帖,白紙之上也沒有弄出墨團汙漬。
早在他握筆的時候,老太爺和文大老爺就知道這孩子多半是沒碰過筆的——空有姿勢卻不知道如何用力。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他能把字寫得清晰可見便是不容易了。
後頭文大老爺指點了他兩句,他立刻心領神會,再下筆的時候字跡便工整了不少——雖然仍然稱不上一個好字,但和之前的已經完全像是兩個人寫的了,還真是個一點就通的!
他們父子二人對視一眼,都對武安十分有好感。
這在文大老爺這裡是過關了的,不過後頭老太爺又出了個問題。
“第一杯清水,加入一滴墨汁後,便整杯變渾。一杯汙汁,卻不會因為加入一滴清水,而變清澈。你是這滴清水,該當如何?”
怕孩子不理解,文老太爺當場用兩個茶杯,一個裝水,一個裝墨汁示範給他看。
顧茵聽出來這問題是影射官場了,但既然是考驗武安的,所以她並不多言。
武安此時也放開許多了,說:“清水汙水都是水,既然是我不能改變的,那我就做好一滴清水,不要被汙水通化。”
說完武安自己的臉也紅了,其實他明白眼前的老爺爺在借著水考驗自己彆的東西,但是他隻隱隱約約摸到一點邊,其實也不清楚到底在問什麼,所以覺得自己答得並不好。
老太爺眯著眼,回想起自己孩童時代時被問到這個問題,他當時寧折不彎的天性已經顯出來了,說一滴清水滌不淨這汙水,他便不做那一滴清水,做一捧,一汪清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總有一天,他才是主導這杯水會不會渾濁的那個。
後來他確實是這麼做的,曆經三朝,鍥而不舍。
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始至終,任他能耐再大到底也隻是杯中水,爭不過執杯的人,實在可笑。
反倒是武安這樣的回答,圓融通達,另含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寬廣胸襟。
這個問題其實都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不過是老太爺和大老爺更了解武安罷了。
所以文大老爺點頭道:“確實是個好孩子,明日開始你便來府中跟我讀書,你可願意?”
武安自然是願意的,其實他也挺喜歡讀書的,雖然現在還是一知半解的,但這種喜歡說不清也道不明。
他忙不迭點頭,“我願意!”
拜師禮便定在第二日。
老太爺笑眯眯地目送顧茵牽著兩個孩子出門。
文大老爺忍不住出聲道:“父親怎麼比我還高興?”
老太爺並不肯透露,隻正色道:“你收個好學生我替你高興還不成?咱們也該做往後的打算了,我們父子見惡於今上,他在位一日,我們便無一日起複的可能。文琅的資質雖比你好些,但無人幫扶,他日入朝為官也是獨木難支。總是需要幫手的。”
說到這個,文大老爺也正色躬身行禮,“父親高瞻遠矚,兒子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將這孩子好好教養出來。”
再說顧茵他們,出了文家後,武安蹦蹦跳跳的,儘管他之前已經再三強調,他現在都有侄子了,不能再喊他小武安,顧茵還是忍不住笑道:“小武安,怎麼這麼高興?”
武安紅著臉笑笑,這才開始老實下來。
顧野被顧茵的另一隻手牽著,嘴裡嘀嘀咕咕的。
顧茵仔細一聽,隻聽他自言自語道:“水渾……全倒掉!一杯不行……換一杯子!”
聽聽這話,簡直狂得沒邊兒了!
顧茵不禁揉了一把他的小腦袋。
等回到了緇衣巷,王氏已經伸長脖子等在巷子口了。
“咋樣啊?咱家武安通過考校沒有?”王氏的聲音都打著顫兒。
顧茵輕輕一拍武安,武安自己就開口道:“通過啦!先生讓我明天就去跟著讀書了。”
“天爺啊!”王氏忍不住嚷起來,隨後又連忙捂住自己的嘴,推著三人一道回了家去。
拜師禮要準備肉乾龍眼蓮子等那六樣東西,所幸前兩天徐廚子才給顧茵送過一份。
顧茵離開文家的時候去問了他一聲,問到了他那些東西具體在哪家才買的。
其他的都能買到,就是肉乾,這東西還是自己風乾劃算。
但徐廚子過年前就動了拜師的心思,過年的時候特地多做了一些,一半送給顧茵,一半他是留著自己慢慢吃的,聽說她要用,徐廚子也沒多問,當即就說回頭讓他小徒弟給顧茵送家裡去。
王氏平複下心情後,就和顧茵去買其他的東西,傍晚徐廚子的小徒弟送肉乾過來,東西就都準備齊活兒了。
隔壁許氏看她這忙進忙出的,忍不住多打聽了一句。
彆看王氏平時經不住事兒——過年的時候顧茵送她那簪子,她整個過年期間就待著,逢人不管對方問沒問起,她就主動說是兒媳婦孝敬的!
但是到了這時候她卻知道不能聲張,也就是許氏問了,她才壓低聲音告訴了她,說自家武安被文家大老爺收為學生啦!明天就去行拜師禮!
許氏還不知道文家的具體背景,隻知道那老太爺先前讓顧茵轉交了兩本書,自家兒子寶貝的不行,先仔細看過一遍,後謄抄下來,再把原書還給人家。
“溫先生那裡不好嗎?還有兩日就是溫先生招學生的時間了,你可彆是為了省銀錢。真要不夠,咱們兩家湊湊。”
王氏笑著擺手,“不是那樣的,這文家啊……就是咱們之前在戲文裡聽到的那樣的人家!那文家老太爺那會兒就是遭了罷黜,所以心氣不順,所以看到那樣的戲文內容就和人吵起來了!”
許氏驚得吸了一口冷氣,後頭王氏接著去忙。
許氏若有所思地回了屋,沒多會兒許青川回來了,他麵上帶笑,進屋便道:“剛回來時遇到了武家嬸子,他和我說了武安的事,讓我後日不用帶他去溫先生那裡了。這孩子天賦絕佳,沒想到運道更好,他日必然就有一番作為!”
許氏看著兒子真心實意為武安感到高興的模樣,歎了口氣。
許青川問她這是怎麼了,她吞吞吐吐道:“兒啊,你說武安縱然聰明,但你也不比他差。咱們當時和隔壁同一天認識的那文老太爺,怎麼就……”
怎麼就不是你呢。
許青川不以為意地笑道,“娘怎麼這樣想?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且我已有先生,若我今日覺得文家兩位先生更煊赫,便改拜先生,他日遇到更厲害的,難道我再換先生?我成什麼人了?”
“唉,我兒說的有理,可我就是……”
許青川溫聲勸慰道:“當年老太爺在鎮子上的時候,不過也是跟著舉人老爺讀書,您看他都做了三朝重臣了。若不是他與當今起了齟齬,自請辭官,他的地位是再不可能被人撼動的。可見名師固然重要,但是今後如何,還是看學生自己。”
許氏被她哄得氣順兒了,起身回屋拿了自己的私房錢,道:“那我再去隔壁一趟,人家翰林老爺肯收學生,那束脩肯定要比溫先生高,王寶芸那個憨貨光顧著樂,也不知道銀錢夠不夠。”
…………
這天半夜裡,顧茵起身做包子熬粥,等到天亮的時候,王氏先去支攤子,她則提著東西送武安去文家。
武安和顧野都搶著幫她提東西,隻讓她提了一袋子龍眼乾。
一行人到了文家,文老太爺和文大老爺都在書房等著他們了。
六色拜師禮放到桌上,文大老爺喝了一盞武安敬的茶,又領著他拜過至聖先師的畫像,舉行了開筆禮,簡單的拜師禮便算是成了。
禮成之後,顧茵又拿出一個另外一個紅綢紮成的小包袱,放到束脩禮一起。
文大老爺自然不在乎這些俗禮,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所以他也注意到拜師禮多了一樣,讓人把東西收下,自己則領著武安去自己書房。
老太爺笑眯眯地觀看了全部過程,等送走了這對新晉師生,老太爺看顧茵福身告退,他臉上的笑容一滯,忙把人喊住。
“你家孩子進學的事情解決了,現在來說說鋪子的事情吧。現在你可以租我那個鋪子了吧。”
顧茵說不行,“現在怕是那五兩銀子都沒有了,除了攤子上留了些現銀流動,家裡的吃穿還要現掙了。”
老太爺奇怪道:“我不是給你家省下十五兩了嗎?”
“是啊,原先預備給溫先生的那十五兩是省下了。但大老爺這樣清貴的翰林大老爺,我們家雖然家底薄,但肯定得呈上更豐厚的束脩,所以這兩個月的二十兩工錢我剛都一並放進束脩禮了。”
老太爺目瞪口呆,“我什麼時候和你說老大要同你們家要銀錢了?真要是為了銀錢,他也犯不上收你家武安,自去收那些富戶商賈的孩子。”
“不是那個意思,大老爺自然不在乎這些俗物,但給不給卻是我們家的態度問題。武安在您家一待就是一日,午飯吃喝都要在這裡,便是孩子的開支,也是要給一些的。這也就是我能力有限,不然以大老爺的身份,自然不該隻呈上這點。”
老太爺把嘴閉上了,他既不好意思說讓大兒子把銀錢還回去的話,也不好意思說顧茵這份尊敬老大的心是錯誤的。
但是這個事兒的發展和他想的也太不同了!
合著前後好一通忙活,武家得了個厲害的先生,大兒子也得了個聰明乖巧的學生,就他啥也沒撈著?
忒讓人難受了!
顧茵其實是知道老爺子的想法的。
昨兒個許氏都揣著私房錢到家裡來問要不要幫忙了。孩子念書雖然是大事,但是也不好在外頭舉債供孩子念書,所以顧茵沒借她的銀錢,隻和王氏商量著,先把家裡那二十兩給文大老爺,以後等家境境況好了再逐年增加。
“您彆不高興,我知道您是舍不得我。不然這樣,我每日送武安過來,然後我給您做一頓朝食,再回去開攤?”
文老太爺哼了一聲,“我確實沒用朝食。走吧。”
他站起身拿了自己的帽子,看著就是要出門的樣子。
顧茵奇怪的問他這是去哪兒?
老太爺背著雙手氣鼓鼓道:“還能去哪兒?當然是你那個小攤子上吃。把你扣在這裡做一頓朝食,再讓你接著去開攤的事兒我可做不出。正好去看看你那個小攤子到底擺的怎麼樣。”
顧茵連忙牽著顧野跟上,“哎,我那兒還有魚肉餛飩,菜包和肉包,當然也有您喜歡吃的皮蛋瘦肉粥。您今天先湊著吃一頓,回頭想好明天想吃什麼,我單獨給您做。”
“誰說我要天天去了?”老太爺頭也不回地道,走到文家大門口,他又道:“我不喜歡魚肉的,我想吃鮮蝦餛飩。”
顧茵忙不迭應下,老少三人步行去了碼頭。
隻見人來人往的碼頭上,自家攤子前擠滿了人,王氏站在板凳上,一手拿著舀粥的大鐵勺,一手叉腰,正眉飛色舞地吹噓道:“這皮蛋瘦肉粥你們沒聽過對不對?那可是文老太爺吃完都讚不絕口的吃食!也就是我兒媳婦心好,把這好粥以兩文錢的價格賣給大家吃,等於白送啊!”
眾人雖然都沒見過文老太爺,但是經過這幾個月,大家都知道這位位極人臣的老太爺回到鎮子上來了,過年的時候文家門庭若市,全都是想拜見他老人家的。
所以一聽說是連他老人家都讚不絕口的,掏錢買那個放了黑皮蛋的粥的人頓時多了起來。
當然也有人不信的,說:“人文老太爺是什麼人物,三朝重臣,兩任帝師,還能看上你兒媳婦做的吃食?仔細風大,你可彆閃了舌頭!”
眾人一通哄笑,王氏紅著臉梗著脖子道:“我還要胡說?文老太爺說不定放不下這吃食,巴巴地追過來呢……”
“文老太爺那樣的人物還能到我們這種地方來?你這惡婆婆忒會說笑!”
王氏還要再爭,抬眼看到了人群後頭的顧茵,也看到了跟在顧茵旁邊的小老頭。
她的臉頓時由紅轉白,嚇得差點從板凳上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