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倆你看我、我看你的,他輕咳一聲,顧茵和青年的目光也就從對方身上挪開。
顧茵很快就做好了湯麵,尚膳太監試過毒,立刻端走給小皇帝送去。
臨走時,他又站住了腳,歎了口氣
宮裡也有太監和宮女結對食的,尚膳太監在宮裡就有伴兒。可惜皇帝出逃的時候,沒把他的伴兒給帶上,怕是此生都再難見到了。
看到這兩人在跟前用眼神膩歪上了,尚膳太監雖覺得有礙觀瞻,卻也沒做棒打鴛鴦的惡人,歎完氣就道:“就讓他留下陪娘子守夜吧,但可彆做那等醃臢事了!”
“謝過公公,民婦省得的!”
顧茵笑眯眯把尚膳太監送走了。
再轉頭,就看到青年尷尬地垂著眼睛,並不看她,輕聲道:“是我對不住你。”
時下女子都重視名聲,若是麵皮薄一些的女子,讓人誤會和他現下這番模樣的人有了苟且,怕是連要無地自容,再不敢見人了。
“沒事兒啊,我兒子都那麼大了,又不是什麼小姑娘。”顧茵不以為意道:“誤會就誤會了。再說我往後也不和這些人一直在一起,還回鎮子上呢,鎮上其他人又不會知道這些。”
兩人坐到灶膛前,裝作一起燒火的模樣,同時也能正對著灶房的大門,看到外頭的動靜。
青年從頭發裡拿出小布條遞給她,顧茵看到後眼眶一下子紅了。
她把布條緊緊攥在手心裡,“你見到他了?他怎麼樣了?”
“他看著挺好,說是想你了,想為你做點什麼。”想到那個狡黠聰慧的孩子,青年的眼神也變得柔和了一些,“我幫你傳了話,讓他老實在家待著,他卻不應,隻說下回還在我打水的泉眼處等我。”
“這孩子就是這樣,”顧茵把布條藏起,有些生氣地道:“隻要我一眼看不到,就沒人管得了他。從前在鎮子上的時候,我們縣太爺押送犯人去府城受審,他就敢跟著一道去。我和他奶找了整整一夜,才聽人說他出城去了……”
或許是知道了顧野的消息,心緒激動,或者是之前和青年隨口嘮叨養成了習慣,不知不覺間,顧茵就說了好長一串話。
灶膛裡的柴火“嗶啵”一聲響,顧茵才回過神來,歉然道:“對不住,我話多了。”
青年用柴火鉗撥弄了一下柴火,輕聲道:“無礙。”
他其實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人和他說這種家常話了,少時隻覺得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不值一提,到了現在恍然回身,方才明白這種零零碎碎、平平淡淡的日常有多難能可貴。
顧茵看著灶膛裡躍動的火苗歎了口氣,顧野主意大,她鞭長莫及。然而前頭她挾恩求報,求著青年幫他傳了話,此時卻是再不好開口拜托對方長久地看顧自家崽子。
她心裡揣著事兒,就有些坐不住,起身又擀了一些麵條放到鍋裡,順帶著把剩下的雞肉也拆出來,拌上醬汁和佐料。
等到麵條熟透,她用海碗盛出,把剛才給小皇帝準備的黃瓜絲、木耳絲等剩下的菜碼也碼上,再放一個雞腿上去,重新坐回灶膛前。
“吃吧。”
青年自詡並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畢竟打小他家家境雖然在村裡還算不錯,但他娘的手藝實在是可以用糟糕來形容,後頭從軍,那更是風餐露宿,能吃上一口熱乎的就不錯了。
然而前頭在她身邊待了一個月,舌頭居然變刁鑽了。
到了這山上,他在外頭待的時間更長,吃的是大廚房的大鍋飯,聽說那大師傅也是寒山鎮上極為有名的師傅,可也不知道怎麼了,他就是吃著不香,覺得不如她隨便做的。
“多謝。”他端過海碗,大口吃起來,麵條勁道彈牙,雞湯香濃爽口。雞腿的醬汁微微重口一些,配上略顯清淡麵和湯,可口無比。
他本是不餓的,但不知不覺就吃完了一大碗。
在這寒冷的山上,發出一身熱汗,他舒服地喟歎一聲。
“還要吃嗎?”顧茵是真喜歡看他吃飯,要不是他眼前的身份是假的,把他雇在食為天,每天讓他是前堂表演吃播,就算不能提高吃食的銷量,看著也讓人舒心。
“不用了,本也不怎麼餓。”
顧茵有些可惜地“哦”了一聲,接過他手裡的碗去水槽邊上洗。
青年不明白她為什麼看起來有些失落,跟著她到了水槽邊。
猶豫再三,他開口詢問道:“你丈夫……孩子他爹呢?莫要誤會,不是我要多打聽,隻是前頭答應過你的,要幫你離開此處。所以若是他能在外接應,自然是事半功倍。”
“他不在了。”
“對不住。”青年蹙眉。
也是,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子,都不會放任自己的妻子落到這種境地,更不會讓自己五歲大的兒子在外頭急的團團轉,兵行險著地跟過來,還差點讓人發現了。
他的眼神落在她側臉,雖然她刻意把自己的臉塗黑了,還蓋著很難看的劉海遮擋住上半張臉,可是她鼻子小巧秀氣,不說話的時候薄唇微抿,唇角總是微微向上挑著,整個人看起來既安靜柔弱卻又帶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兒。
到底是那個男人沒福氣了。
若是他,即便是爬,也要從地府中爬出來,如何舍得讓她孤身一人帶著孩子討生活呢?
這想法在腦海中一瞬而逝,他立刻閉了閉眼,把不該有的心思按捺住。
“沒事,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顧茵故意沒提武青意是上戰場死的——對方是義軍中人,武青意是為朝廷效力而死的,雙方立場是天然的對立。
她雖然說得輕鬆,但青年也嘗過痛失家人的滋味,那焚心煎骨之痛,讓他很長一段時間都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便是到了如今,他每每想起,都痛得五內如焚。
他並不很會安慰人,隻岔開話題道:“孩子的事你暫且放心,我挑水的那處泉眼人跡罕至,他身上也有一些武藝,短期內應當是無人會發現的。”
“麻煩你了。”顧茵有些赧然,“我不知道怎麼答謝你。”
“你已經謝過了。”青年指著她手裡的碗道。
這讓顧茵更不好意思了,對方是來做大事的,自己卻麻煩人家幫自己看孩子。一碗雞湯麵,還是用小皇帝吃的食材裡省出來的,當謝禮實在是不夠瞧的。
青年倒並不覺得麻煩,也奇怪,其實他並不是愛多管閒事的人,隻是眼前的女子和那孩子,都不會讓他覺得厭煩。
“若我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隻管出聲。”
顧茵隻是個普通百姓,都知道舊朝可惡,義軍風評好,可天下大事離她這樣的普通百姓很是遙遠,嚴格來說她倒不是誰家的擁躉。但這段時間接觸下來,舊朝的人真真是讓她厭惡極了,而眼前這青年,幾次仗義相助,委實是是很有義氣,很不辜負“義”這個字。
如今她的心已經完全偏到義軍新朝那邊,隻盼著他們能大獲全勝,結束這場風波。
後頭他們也不再多言,到了半夜,確定小皇帝已經歇下,顧茵和他也就各自回屋休息。
…………
又過三日,天氣陰晴不定,禁衛軍也一直沒有再次開拔。
這天顧茵正在灶房裡忙活——那榮侍衛為首的勳貴子弟又把狐狸尾巴露出來了,知道小皇帝現在不怎麼出來,又摸過來要吃要喝。
當然因為灶房離小皇帝的住處不遠,他們倒是沒敢再喝酒賭錢,隻擺出大老爺做派點飯,另外聚集在外頭說些閒話。
青年提著水蹣跚而來,榮侍衛他們見了就嬉笑道:“醜廚娘快出來,你相好的來了!”
周掌櫃也在灶房裡頭,聽到這話他握著菜刀的手緊了緊。
“沒事,不管他們。”顧茵不以為意地道。
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真要和這些紈絝生氣,沒得把自己身體氣壞了。
青年進屋倒水,顧茵跟過去幫他提水桶。
他很少在人前開口的,這次卻在她耳邊道:“我要見文老太爺。”
一句話畢,他不再多言。
顧茵若無其事地幫他往水缸裡倒完水,然後接著回鍋台邊忙活。
後頭青年出去,侍衛們自然又是一同調笑,但因為他們一個是聾子,另一個又是看著麵團似的格外好性兒,他們說完也就自覺沒趣,不再多說。
這天之後,顧茵再給文老太爺做吃食的時候,一連做了兩天的皮蛋瘦肉粥。
皮蛋還是從文家帶過來的,隻因為小皇帝說過好,宮人連逃命的時候都沒忘了給帶上。
“這是什麼意思?!”第二天用夕食的時候,臥床不起的文老太爺氣得直接摔了碗,“聖上不見我,廚房頓頓給我做一樣的吃食,這是嫌棄我這老頭子活得長了嘛?!”
粥碗砸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這老爺子病了快一個月了,宮裡帶出來的幾個禦醫都瞧了,都說他是年紀大了,受不得情緒波動,倒說不出其他的病因,更開不出對症的藥來。
隆慶帝其實倒不怎麼在意文老太爺的身子,隻要老太爺不死,他就能用老太爺的名聲。
“我要見聖上,聖上為老臣做主!”文老太爺掙紮著坐起身。
服侍的人嚇得不行,彆說隆慶帝現在並不能見人,就算能見,這老爺子看著隨時可能一命嗚呼的,要真氣出個好歹,隆慶帝非把他們一屋子的人腦袋摘了不可!
“老大人彆生氣,聖上敬重您,怎麼會苛待您呢?這自然是下頭的人怠慢了!”
宮人把他勸住,又連忙讓人傳召尚膳太監來。
尚膳太監聽人說文老太爺生了這麼大的氣,立刻就招供道:“老大人明鑒,奴才哪兒敢怠慢您呢?是灶房裡的那廚娘,信誓旦旦地跟奴才說,您從前就十分喜愛這粥,曾說過日日吃都不會厭。奴才看她平素辦差也是穩妥細致,這才聽了她的,您老息怒啊!”
文老太爺指著門口道:“去把她喊來!老夫要好好問問她,老夫和她也有些淵源,自問未曾苛待她,如何就這般戲耍我?!”
沒多會兒,顧茵也被傳了過來。
“老太爺息怒,不是民婦的錯,是……是灶房裡的柴火,實在不夠用。”
小皇帝用的柴當然有專人提供,其他人吃食要用的柴火,也就沒那麼精細了。顧茵從前隻做皇帝和老太爺的吃食,自然應付得來。
但後頭侍衛們也來吆五喝六地要吃要喝,袁師傅又沒養好身子骨,周掌櫃要做大鍋飯、一刻不得閒,她那幫廚也要負責整個山頭上的粗活,她人單力薄的,想著老太爺這段時間本就不怎麼用吃食,偷一偷懶也很是正常。
尚膳太監是收了侍衛們的賄賂的,唯恐顧茵把侍衛們吃喝打牙祭的事捅出來,立刻道:“這小娘子和廚房裡的幫工有了首尾,肯定是心疼他那相好,所以故意這樣呢!”
“你!”文老太爺不敢置信地指著顧茵,臉上現出了真正的驚愕之色。
顧茵之前並不在乎旁人怎麼看,但文老太爺不同,這在她心裡是和自家長輩一般的人。眼下被文老太爺這麼一指,她嚇得肩膀一抖,脖子一縮。
這十足的心虛之態,落在那尚膳太監眼裡,便接著道:“老太爺您看,這顧娘子心虛了呢!”
又想到平素裡顧茵得了賞錢也沒少打點他,尚膳太監也沒再接著踩她,“所以說到尾,這錯處還是在那幫工身上!”
“那就把那幫工傳來!”文老太爺遞給顧茵一個眼刀子,就差直說往後再和她好好算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