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重從家裡離開的時候,顧茵到武家不過三年,又是個隻喜歡躲在人後的怯懦性子。武重對她的印象已經完全模糊了,如今雖才重見了小半日,顧茵整個人都在武重的記憶裡鮮活了起來。
“好孩子。”他拍了拍顧茵的手背,喝過了茶,心中焦急的情緒褪去,也能說出完整的話了,“我們行軍打仗並不洗劫。”
這是自然的,不然義軍也不會在十年裡儘收天下民心。
武重又接著道:“庫房中的都是陛下賞賜,金銀本就不多。”
王氏當然看出來裝金銀的箱子比其他箱子少很多,畢竟新朝的國庫是接管舊朝的,舊朝國庫早就空虛了,軍餉都發不出。但皇帝肯定不可能賞賜些空箱子來吧?
“金銀那些,大多都是分給舊部了。”
正元帝登基,第一件事自然是封賞有從龍之功的人。但追隨他的人好幾萬,肯定不可能人人都記得住,又人人都給賞賜。
尤其是一些早年就如武重這樣,受了傷從戰場上退下去的殘兵傷患,不知凡幾。
他們這些人大多都在皇帝麵前沒有姓名,進不得皇宮,也不敢求到正元帝麵前,便進英國公府求見武重哭訴。
尤其是前段時間武青意也不在京中,偌大的英國公府隻剩個武重一人,他對昔日部下的境遇感同身受,心也軟和,每次給出去幾十兩銀子或者幾兩金子給對方安家……不知不覺就給出了好些金銀。
他也沒數,不擅理財,身邊的兩個小廝雖然是從前就一直跟在他身邊服侍,忠心可表日月的,但也都是從前軍中的窮苦孩子出身,目不識丁,自然不通庶務。
要不是王氏今日提了,武重還不知道快把庫房裡現有的金銀都掏出去了。
“敗家玩意兒!”王氏雖然不像之前那麼生氣了,還是忍不住嘟囔道:“他們在陛下麵前沒體麵,難道在你麵前就有了?那麼些人,你全都記得?”
武重被說得沒吱聲。
他自然是記不全的,隻是對方能說出具體所屬哪個營帳、哪個隊伍,他聽著是自己知道的,或者自己或兒子帶領過的,再看一看對方帶來的能表明身份的信物,也就把金銀掏了。
“算啦,確實都是可憐人。”王氏又歎了口氣。
她自己窮苦過來的,當初逃難到寒山鎮也是山窮水儘。若不是顧茵幫著她拿回了娘家的屋子,怕連個小攤子都一時之間都支不起來。
那些人都是被前朝逼的沒辦法才造反,本來的境況肯定艱難,又沒混出個名堂,身上帶著傷或被致殘,想來便是到了新朝,日子也不會好過多少。
“就當是給咱家積德了。”王氏忍著心痛,不敢具體去想具體給出去多少金銀,隨後她看到顧茵手上的那個金鐲子,又笑著安慰自己道:“還有好些個珠寶和古董呢,也值好多銀錢!儘夠給咱家大丫置辦新店的!”
雖然有些煞風景,但是顧茵還是提醒道:“娘,這些東西怕是不好變賣。”
看到王氏臉上的笑一下子垮了下來,她接著指著鐲子內圈解釋道:“娘看這裡,這裡有記號,我猜是宮廷特有的。一會兒去比對其他珠寶首飾,應該能印證我猜的對不對。有宮廷特有記號的東西,一般的鋪子不會收。而且也可能給咱家招災。”
禦賜的東西,那都是出宮前就在宮裡登記造冊的。
尋常人家能被賞賜一兩件,那都得像祖宗似的供在家裡。
也就是英國公府從龍之功甚偉的,能得到那樣一庫房的東西。
但這也並不代表,英國公府可以隨意處置禦賜的東西。
變賣禦賜的東西,一來是如顧茵所說,等閒店鋪看到宮中的記號就不會收。
而且就算收了,這事兒讓有心人知道了,往小的鬨,那是說英國公府剛得了開國的賞賜就入不敷出,把他們一家子當成笑話。
往大了鬨,那就可以說英國公府居功自傲,目中無人,連禦賜的東西都敢往外賣,不是不把正元帝放在眼裡是什麼?
更往深一層想,要是有心人先留著他們府裡流出去的東西,按下不表,等到以後拿出來,作為英國公府的信物,構陷個彆的罪名,還真掰扯不清!
一通分析下來,顧茵抿了口熱茶,王氏都快哭出來了,道:“那要那些東西能乾啥?就擺在家裡看?”
暫時還真隻能供著,除非顧茵哪天生意做大了,自己整個金樓銀樓的,親自監督,讓信得過的人把金銀首飾直接融了炸了。
但開金樓銀樓需要的資金和人脈,根本不是眼下根基未穩、剛從泥腿子脫胎出來英國公府能想的。
“還是能用的,”顧茵安慰道:“那些個頭麵首飾,娘和我一道戴,或是見客或是赴宴,都很體麵。”
王氏根本沒被安慰道,她和兒媳婦都是一個頭兩隻手,兩個人戴能戴多少?那一庫房的,夠她們婆媳倆從年頭戴到年尾不重樣兒的。
她們又都不是那種好麵子的人,而是喜歡實惠的人。
王氏又問武重,說:“你送人錢財歸送人錢財,沒把那些禦賜的東西給人吧?”
武重立刻搖頭說沒有,倒不是他想的和兒媳婦一樣深遠,隻是想著那些珠寶給了人,對方肯定還要再去變賣。都是和他一樣窮苦出身的人,哪裡知道那些珠寶的具體價值,彆回頭讓當鋪的人給糊弄了,就乾脆直接給現銀。
王氏呼出一口長氣,很快又想到了旁的,眼睛一亮,道:“還有俸祿呢,國公俸祿肯定不低!”
“盤盤賬吧。”顧茵道。
國公的俸祿肯定不低,但這偌大的國公府,養的人也不少。光上午出去迎人的,就有好幾十人。進項多,出項也多,還是得把整體的賬盤一遍才能做到心中有數。
顧茵說完就去看武重,他到底是一家之主。
“府中應該有賬房先生?”
武重搖頭說沒有,又緩慢地解釋道:“這府邸之前是王府,賬房先生逃了。”
一朝改朝換代,王府裡賣身的奴仆自然是不能逃、也不敢逃的,但是賬房先生是從前主子的心腹,又是自由之身,自然就逃了。
而英國公府開府時間短,也沒人料理庶務,還沒培養那樣的心腹。
說完武重看向王氏,從前家裡的大事小情可都是王氏做主。
王氏再看顧茵,這才是現在家裡真正的一家之主呢!
“唉,一起來吧。”顧茵苦著臉,心道幸好學會了看古代的單式記賬法,也和周掌櫃學會了打算盤,不然眼下還真要抓瞎。
武重又讓小廝去取公中的賬簿和算盤來。
一大摞賬簿先送來,兩個小廝合力抬過來的,多一些的是從前王府裡的那些下人月錢的記錄,少一些的是開府了半年多的英國公府的日常開銷。
後頭他們再去取算盤,府裡就一把原先那賬房先生剩下的老算盤。
但好在有個小廝記性很不錯,記得宮裡賞賜的那些東西裡頭有幾把金算盤。
雖然那金算盤做的小巧精致,隻成人巴掌大小,是用來賞玩的,但好歹能用。
“來吧!”顧茵擼起袖子,先把一個小算盤放到武安麵前。
顧野同情地看了武安一眼,然後腳下開溜,跟著他奶去庫房裡檢查哪些東西不帶宮廷記號。
武青意也會計數,但不擅長打算盤,就幫著他們念賬簿。
武重看著大家都忙活去了,乾坐著怪不好意思的,就幫大家添茶蓄水,讓小廝去廚房傳話做點心吃食。
一家子從午飯前開始忙活的,一直忙到下午晌,周掌櫃帶著笑從外頭回來了。
他已經打聽清楚了,朝廷放租放售的店鋪實在很優惠,他們來的晚,放租的基本是輪不上了,但是放售的店鋪卻還有不少。像望月樓那樣的大酒樓,一整間連土地,隻賣六七千兩銀子。地段市口好一些的,也就在一萬至二萬兩出頭的樣子。
寒山鎮的望月樓抵押的時候都能抵押出一千兩,都知道黑市抵押壓價壓的厲害,所以望月樓市價其實是在二千兩左右。這也是當初王大富在那麼不富裕的情況下,散儘家財也得把望月樓贖回去的原因。
如今可是在京城,天子腳下,寸土寸金,這樣的低價,也就是新朝開國才能趕上這種大好事了!
擱從前,周掌櫃當然是想辦法再打聽打聽那些放租的,看看剩下的那些裡頭還有沒有能用的,從矮子裡頭拔高個兒。
眼下他東家背靠英國公府,當然不用再那麼摳摳搜搜了,周掌櫃一整天儘打聽那幾間大酒樓去了。
有一間他覺得最好,就在英國公府不遠的太白大街街口,搭乘馬車的話來回不超過半個時辰。
附近既有達官貴人,也有富裕百姓,既方便顧茵照顧店鋪,也不用再做利頭微薄的平價生意。
進了府,周掌櫃就迫不及待地想告訴顧茵這個好消息。
然而剛進了屋,周掌櫃就看到了王氏正癱軟在太師椅上,捂著眼睛欲哭無淚道:“咋都有,啥都有!珍珠串串每顆都有,釵環首飾上的寶石也有,連金算盤的算盤珠子上也有……”
有個啥?周掌櫃還沒搞明白,就看到自家素來鎮定自若的東家眼冒精光地激動道:“掌櫃的總算回來了!”
周掌櫃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顧野已經躥到他身後,“砰”一聲關上了屋門!
武青意也在眨眼間出現在了周掌櫃身側,鐵鉗子似的大手按到周掌櫃肩頭,“來,您請坐。”
屋裡響了一下午的算盤聲再次響起,而且還多了一道,顯得越發熱鬨。
…………
英國公府的清幽彆院內,老醫仙正在一邊碾藥草,一邊時不時抬頭看向門邊。
小藥童見了,就嘟囔道:“師祖既然掛心,為什麼國公爺讓人來請您一道去正院熱鬨熱鬨,您又不去呢?”
老醫仙沒好氣道:“人家一家團圓,眼下正是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我一個外人去乾啥?”
“師叔又沒把您當外人。”小藥童道。
老醫仙碾完藥草,又拿了個龜甲開始搖銅錢。
一般的會卜卦的人有講究,遇到大事才占卜,或者給自己定規矩,每天占卜次數不超過三次,以此來提高占卜的準確度,或者避開所謂的天罰。
老醫仙不講究那些,他閒來無事就占著玩兒。
有時候出門需不需要帶傘都靠占卜來決定。
銅錢和龜甲撞得哐哐作響,就那麼響了一刻鐘,正在看醫書的小藥童不堪其擾,捂著耳朵大聲道:“我覺得師祖該去呢!”
哐哐聲停下,老醫仙問他為啥這麼說。
小藥童道:“師叔不是要了師祖的天外隕鐵嗎?如今隔了幾個月,那神兵利器一定已經打造好了,您不去看看怎麼行呢?”
“對哦!”老醫仙整理了一下衣襟站起身,“我可不是去打擾人家的天倫之樂,隻是去看看我那塊寶貝!”
送走了他,那小藥童呼出一口長氣,看到他隨手拋下的龜甲和銅錢,他自發自覺地上前收拾。
奇怪,這卦象怎麼是個凶?勸人不要去的意思!
一定是師祖老是隨隨便便卜卦,不準的啦!
小藥童哼著歌,把龜甲和銅錢一收,接著研讀醫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