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6 是不是很恨阿娘(2 / 2)

長安好 非10 8478 字 5個月前

來傳話的人並沒有想到李歲寧會這樣“聽從配合”,即刻就要去麵見聖人——畢竟自聖人來太原後,這已是第二次相請,先前對方可是倨傲得厲害,半點麵子都不給的。

李歲寧倒不曾想得這樣多,先前不見是因不必見,此時去見是因得了空閒,僅是如此而已。

因李歲寧來得“倉促”,那傳話者也沒機會趕去回稟,是以女帝處並無準備。

李歲寧臨近聖冊帝的住處時,迎麵遇到了馬行舟帶著幾名官員剛從女帝那裡離開。

馬行舟幾人駐足抬手向李歲寧行禮。

李歲寧與他們含笑點了頭,未有停下交談。

見那道女子身影走遠了些,幾名官員才於暮色中交換起了眼神。

“參見皇太女殿下!”

隨著侍女們的行禮聲,通稟聲也送到了聖冊帝麵前。

聖冊帝靠坐在臨窗的羅漢床上,支一肘撐在小幾上,拄著太陽穴正在閉目養神,聞聲張開眼睛,慢慢坐直起身:“宣——”

一名侍女上前相扶,另一侍女取過龍頭金杖,送到女帝手邊。

女帝拄拐靜立,看向那被打起的珠簾,以及緊跟著走進來的人影。

來人金笄束發,著月白袍服外罩淺丹橘色圓領紗衣,乾淨明亮。

室內剛掌了燈,屋外尚未完全暗下,光影交織間,聖冊帝眼前幾分恍惚,看著那比京師“初見”時要深刻許多的眉眼,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

那時,阿尚每從外麵回來,入宮見她,便是如此。

阿尚重孝道,若是久未歸京,每每總要行跪拜大禮,仰起臉喊一聲母妃或是母後。

喊母妃時的歲月裡,阿尚仰起的臉是生動帶笑的。後來喊母後時,神態氣質便日漸沉穩下來,直到隻剩下了恭敬。

此時走進來的人影未有跪拜,抬手行禮,平靜地喚她一聲:“見過聖上。”

聖冊帝回過神,看進那雙眼睛裡,四目相視,李歲寧不曾回避。

隨著聖冊帝輕抬一手,室內的婢女內侍們皆躬身無聲退了出去。

女帝靜靜看著眼前的少年女子。

李歲寧也在靜靜回望著女帝。

事實上,她自重生以來,還未像現在這樣認真直視過這位女子君王。

此時她視線中的人,整潔的發髻幾乎全白,寬大的衣袍難掩身形消瘦之感。

李歲寧倏地意識到,她是真的老了,哪怕她應當還要等兩年才能滿六十歲。

她得到了皇位,也將自己獻祭給了皇位。

老弱者總會叫人心生憐憫,君王遲暮更易給人悲涼之感,更何況是一位丟了京畿,被放逐太原的君王,尤其是這位君王此時特意卸下了威儀,緩緩喚了一聲:

“阿尚。”

久違地從對方口中聽到這兩個字,李歲寧倏忽間,就體會到了昨日崔璟的那個說法——言名即為咒。

且同樣的名字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來,會是不同的咒。

此時這“阿尚”二字,經麵前之人喚出,便好似這世間最便於困縛她靈魂的咒語,帶著與生俱來的力量,以鮮紅的血脈畫就符文,一旦沾身,便叫人永生難以掙脫。

“陛下糊塗了。”她認真糾正:“我名李歲寧,乳名喚作阿鯉。”

對上那過於平靜的眼眸,聖冊帝無聲片刻,慢慢點頭道:“也好,阿鯉……”

“阿鯉。”她又喚一聲,道:“既來了,便坐下陪朕說說話吧。”

她握著金龍杖,慢慢地在羅漢床邊坐下。

李歲寧就近尋了張椅子落座,主動開口:“陛下是想與我談歸宗和儲君之事嗎。”

聖冊帝不置可否,隻是神態溫和地注視著說話的女子。

“據聞許多官員私下都在說,陛下助我歸宗,主動提議立我為皇太女,是大度退讓之舉,我理應感激感恩——”李歲寧話至此處,微微一笑:“可兒臣相信,英明如聖上,卻必然不會也這樣認為。”

“聖上主動助我,幫得不是我,而是聖上自己。”她道:“我做儲君,總比其他人待陛下要更心軟些。且我成了儲君,聖人便可安然居於我之身後,一切明刀暗箭隻會先衝著我來。”

聖冊帝凝望著不帶情緒的女孩子:“阿鯉,在你眼裡,朕心中便隻有這些算計嗎?”

李歲寧未有避開這句問話,淡淡地道:“至少您還想做皇帝時,是這樣的。”

聽著這句沒有波瀾的肯定之言,聖冊帝微握緊了手中龍杖,蒼老的眼睛裡是少見的怔然。

“但聖上主動相助,這份情麵我承下了。”李歲寧道:“我此次來,是為了告訴聖上,隻要聖上之後依舊如此行事,我不會行濫殺之舉。”

隻是不會濫殺。

更多的,卻是不能了。

她話中之意已經十分明白,沒有給人留下絲毫幻想的餘地。

一切準備好的說辭全然沒有意義了,聖冊帝壓下心底那一絲空洞的自嘲,未有直言接話,而是問:“阿鯉,朕能為你做些什麼?”

李歲寧沒有思索,輕搖頭。

“我想要的,自己可以取。”

說話間,她已站起身來,道:

“聖人隻需為自己思慮——”

“思慮要如何活下去。”

畢竟她將會掃除每一個試圖攔在她前麵的人。

李歲寧說罷自己的來意,便不再看聖冊帝的反應,抬手一禮,便要離開。

“阿尚。”

聖冊帝握杖而起,身形有些顫巍巍的,不知是病弱之故還是在竭力壓製著情緒,連帶著聲音也有一絲顫意,她向那道駐足的背影問道:

“你是不是……很恨我這個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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