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殿下開路在先。”崔璟答:“我循殿下留下的足跡暗號而來,自然行路暢通迅速,否則隻怕數月半載也難抵達此處。”
接著,才又道:“再有,唐將軍提到的那封王後密信,我也見到了。”
他垂眸看向披衣披發而坐,抬頭看著自己的李歲寧,與她解釋道:“送殿下離開的那晚,夜襲敵營之後,所俘敵軍中,有一人乃是阿史德元利的得力部下,我策反了此人,放他歸去,讓他充當我軍耳目——”
當晚情形混亂,許多北狄軍驚逃四散,哪些人與大軍走失了,哪些人被俘虜了,誰也不可能分得清。
那名得力部將尋到一支逃散的北狄軍,與他們一同歸去,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而被策反者顯然不會隻此一人,他們必要時相互配合,也相互監察彼此。
王後予她兄長元利的那封密信,正是被那名被策反的部將截了下來,先送到了崔璟手中。
王後未殺夫而先報喪,的確有人第一時間來“奔喪”了——卻非她的兄長,而是崔璟。
那封密信被崔璟扣下整整五日,才被送到元利手中。
軍中有擅長“竊信者”,以薄刃自信封底部切開縫隙,取信而出,觀信後,重新複原修補,尋常人幾乎看不出痕跡——協助唐醒行事的探子中也有人精通此技。
於是,那封已被看了兩遭,名為密信卻早已不“密”的書信,遲遲才傳到元利手中。
對此,唐醒全然不覺得哪裡不對,那信是北狄王後讓他送出去的,既然願意經他的手,想來也是默許他能看的,他能看,崔大都督何以不能呢?
李歲寧卻默然了片刻,她倒不是覺得竊看信件有什麼不妥——
歸根結底,崔璟是因為占下了消息的先機,並拖慢了阿史德元利的動身時間,才會率先抵達,可他張口卻先道,是因為她“開路在先”的緣故?
他當真很擅長誇大她的功勞,而將自己所行之事統統一筆帶過。
李歲寧琢磨了一下,覺著若非自己足夠清醒,隻怕遲早要被他給捧成個傻子了。
崔璟渾然未覺得自己的思路有誤——在這從未踏足之地,她帶軍先行,蹚出了這樣一條血路,而他不過是看了封信而已,二者豈能相提並論。
汗王死,元利未必有再戰之心,但若任由元利先行返回北狄,卻未必不會給她造成威脅——接她回家是很重要的大事,不宜有絲毫僥幸怠慢。
他聽了她的話,守好了家門,而除了守國門,迎她回家亦是他長久來的夙願。
所以,他便自作主張先來一步,以斷絕那些未知的“未必”。
這份心意崔璟未曾明言,亦無需明言。
緊接著,他說起李歲寧走後的戰況以及各方動作,以便她對如今的局麵有一個全麵的了解。
那場飛火夜襲後,阿史德元利的行軍變得更加謹慎,在北狄軍中也招來了更多不滿的聲音,有些部落統領聲稱“不信邪”,執意率兵攻襲關口,卻無一不遭到守關盛軍的重創。
北狄軍久攻不下,崔璟趁機發動了數次突襲,無一敗績。
再加上李歲寧攻占下的部落,開始向前線求援,那些本就損失慘重的部落族人唯有撤兵趕回後方——這恰是李歲寧深入北狄釜底抽薪的原因之一。
而在李歲寧的安排下,那些人得到的消息真真假假,有些大的部落並非她能夠攻陷的,但她同時也放出了假消息,為得便是儘可能分離前線兵力,減輕前線壓力。
另一邊,為免那些北狄軍趕回之後,會對李歲寧造成威脅,崔璟在他們撤退的途中設了不止一場伏擊,減殺他們的兵力,拖延他們的腳步——在那時,他便已經在為去尋她而做準備了。
見王後密信之後,早已準備妥當的崔璟幾乎是即刻動了身。
他率騎兵一萬,趕來的途中,也曾儘力攔截過那些回逃的北狄兵力。
李歲寧曾交待過據守後方的將士,若遇趕回的北狄人解救部落,我方可以手中那些老弱婦孺為質,而若敵我過於懸殊,果真不敵,便借手中人質四散而去,不必與那些趕回的北狄軍死戰——
但在計劃之外的是,崔璟很快率軍趕到了。
他一路來此,在那幾處被李歲寧的人手據守的部落中,分彆增派了兵力留守。
二人一前一後,一內一外,即便無法及時傳信彼此,亦做到了配合無間。
李歲寧聽罷這些,愈覺省心放鬆,不由覺得自己睡少了,若早知唐醒已經得手,且局麵被崔璟控製的這樣好,她便再多睡幾日了。
帳外天光泛白時,李歲寧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將我深入北狄的消息散播出去的,可是榮王?”
崔璟點頭。
此事傳開得極其突然,並無確鑿源頭,但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傳播得如此之快,能做到的隻有榮王,此中動機也無需贅述。
軍中混入奸細是很難杜絕的事,尤其是北境之戰打得艱苦,一直在募兵以及借調兵力,如此龐雜的人數基礎,自然不缺安插眼線的縫隙。
更何況,曾有喻增這樣一個先例在,李歲寧半點也不懷疑她這位小王叔在此道之上的本領和遠見。
所以,她的這道劫數,並不單單隻是與她的性情和所守之道有關,在看不到的地方,同樣有李隱的推波助瀾。
他想讓她永遠留在北狄,兩世皆如此。
她這位王叔,很不想見她回家——可這次她卻是非回不可了。
李歲寧有些累了,輕靠在身後的軟枕上,看著帳外天光,忽然有些期待,不知看到王叔時,他會是什麼表情。
唐醒不是獨自前來的,隨行的還有王後的人,但李歲寧沒急著見他們,隻繼續養傷。
李歲寧安心養傷的期間,北狄王庭的氣氛再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前線大軍屢戰失利,據聞盛軍手握無法抵禦的武器;
後方局麵大亂,汗王死了,小可汗死了,提烈也死在了那大盛太女手中,提烈帶出去的五千騎兵活著回來的僅餘數百人……
而那位大盛太女,此刻就在王庭不足兩百裡處紮營,身邊有近萬鐵騎駐守,且據他們探查,後方還有盛軍在陸續入境,那條入境的道路已悉數被盛軍掌控!
臥榻之處豈容他人酣睡,有北狄官員要求立刻出兵逐殺大盛太女,但腦袋先落地的卻是他們。
王後殺人了,這次殺得光明正大,凡主戰者,皆被誅殺。
她的兄長阿史德元利回來了。
元利在前線瞞下了汗王之死,僅帶回一萬兵馬,但正因他僅僅帶回一萬——全部大軍並非他可以完全掌控,但這一萬兵馬,卻勢必是聽從於他的。
他要的是先行控製肅清王庭局麵——這是其中一重用意。
王後召集群臣議事,她的兄長佩刀在側,下方,一名擅自帶兵行動,欲圖前去刺殺大盛太女的武將,此刻瞪大雙眼躺在血泊中。
王後沒急著讓人收斂屍身,隔著那道屍體,向眾人宣告——此時內亂不休,前線傷亡慘重數萬鐵騎橫死,士氣潰散,盛軍手握飛火殺器立於王庭門外,為了保全汗國,她要休戰認降。
有部將儘量壓製著不滿,反問她:“難道盛軍果真有一戰全殲我軍勇士的本領,或是具備久戰之力嗎?他們大盛同樣內政動蕩,而我汗國尚有可戰之力,還餘五萬鐵騎正在趕回,到時便可將他們困殺於此!此時為何要輕易認降!”
王後看著那不甘的男人:“正因為他們沒有久戰之力,正因為他們同樣後方動蕩,我們才能有認降的機會……否則諸位認為,就憑那位李家皇太女一路攻殺至王庭外,甚至單槍匹馬手刃提烈的手段,她會有善罷甘休的可能嗎?”
“從來沒有盛軍踏入汗國領土,但如今有了!她此刻就在王庭百裡之外!”
“繼續久戰,即便以兩敗收場——”那個在外人眼中向來寡言的女人此刻聲音裡竟有幾分威勢:“可各位不要忘了,拚儘全力殺了一個大盛太女,大盛還有一位榮王,在這兩敗之外,尚有第三人在……屆時大盛即便敗傷,我等卻要注定敗亡!”
“各位是執意想要一敗到底,被盛人滅族亡國嗎?”
眾人麵色變幻間,阿史德元利開口,沉澱的聲音裡是平靜的篤定:“盛軍軍紀士氣之凝聚非汗國士兵可比,大盛太女與玄策軍崔璟之智勇皆非我所能敵,且他們手握殺器,久戰之下,我軍必敗無疑。”
他是領軍者,他最了解他的對手,他的話無人有資格反駁。
阿史德元利目不斜視,平靜直言:“各位若執意再起兵事,我會聯合主和之力率兵製之,以各位的首級來向大盛太女獻功求降,到時她定能認可我的誠意。”
“你……”有人咬牙切齒,伸手指向上方,卻又重重甩下。
他想怒罵對方是沒有骨氣的叛賊,又想到對方的漢人血脈,心中尤為唾棄,但此時此刻看著那倒地的屍身,卻不敢發作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