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父親囑托告彆的眼睛,喬玉柏近乎僵硬卻堅定地點頭,終於慢慢鬆開了父親的手。
“祭酒!”
胡煥欲圖拉住喬祭酒,反被喬玉柏拽住。
很快有禁軍攔在一眾學子們麵前,有學子悲呼“老師”、“祭酒”,他們眼中含著淚與悲憤,眼睜睜地看著那道著長衫的身影走向那些禁軍。
喬玉柏凝望著父親的身影,眼中漸漸溢滿淚水。
淚光中,父親的背影依舊從容尋常,好似隻是去後山釣幾尾魚,日暮時便會提著魚簍歸家來。
半月……此刻支撐著喬玉柏的便是父親的囑托。
他強迫自己冷靜,在腦海中不停地複盤著這場計劃,以此製止自己拔腿追上前與父親同去的衝動。
在計劃中,這半月之期,是這一則《討李隱百罪書》與太傅的“死訊”傳往各處所需要的時間……
將消息送出去的人,可以是他們這些監生,可以是城中文人,可以是尋常百姓,也可以是那些權貴官員宗室!
今日城中的每一道聲音,每一滴血,都在喚醒更多人,這些聲音和鮮血會讓所有人都明白,叛國者李隱,無人會承認他的帝王身份!
熱血者會從此中看到令人無法忽視的公道人心,冷血者則會看到使人無法拒絕的利益前程!
是以無論李隱如何鎮壓封鎖,這真相注定會被傳揚出去!
待消息傳出,今日的京畿便是來日的各處,那些昔日被李隱以仁德之名招安的各處勢力人心,會迅速瓦解崩塌。
大勢成,早已暗中備兵完畢的淮南道會立刻發兵京師,以天子與太女之名討伐李隱!
到時各處阻力消減,而京畿之內的人心也已崩散,忠勇侯即可以最小的代價誅殺李隱!
……
在褚太傅與駱觀臨完整的計劃中,忠勇侯入京之後,待平定大局,便會使大長公主李容監國,以候皇太女歸京。
他們為皇太女鋪就了一條最平坦明亮的歸京之路,也意在替蒼生消減兵禍。
在這場計劃中,京師之內,由褚太傅開啟此局,京師之外,由常闊與李容候機而動。
除此外,李隱會派遣黔中道兵馬防備淮南道,同樣也在太傅和駱觀臨意料之中,既有預料,自然便有對策——此中對策,由長孫氏和肖旻負責執行。
此局如同一方誅魔大陣,局中每個人各守其位,太傅已經完成了他的啟陣之責。
揭露真相的時機,與揭露真相的人選皆是至關重要的——在官場行走多年的駱觀臨很清楚,一旦李隱在世人的認可中登基為帝,日後再如何措辭鋒利的檄文指認都將是蒼白的,明君李隱大有辯駁的餘地,可將一切指認定義為對方的肮臟汙蔑。
那將會是一場漫長的政治對峙爭奪,而於他的主公,於這天下蒼生而言,都將是不公的。
今日的京畿是血腥的,但唯有人人親曆的,才是最有力的真相。
此刻城中的每一聲悲呼,每一步奔走,都在免去日後更大的動蕩與屠戮。
大陣已啟,大勢已成,真相再也沒有被掩蓋的可能,作惡者將永失人心。
唯有如此,才能將動亂悉數控製在京畿之中,而不殃及天下之亂。
今日他們這些局中者願為此局赴死,既是出於對蒼生的憐憫,亦是發自對那北赴之人的忠誠與禮讚——從她決心北行時,她便當得起眾人為她獻上此局。
至此,一直暗中配合太傅行事的駱觀臨,也已經完成了太傅全部的安排。
他想,接下來的事便該由他自己來決策了——正如當初的洛陽已不再需要錢甚,這場已成的局中也不再需要駱觀臨。
但在計劃之外,駱觀臨自認或許尚有用武之地。
立於含元殿中,駱觀臨想了很多。
錢甚是個清白的人,平生所行無過錯,堪為太女效力。
但駱觀臨是個一身汙濁的人,他有千般自負,萬般過錯,這樣的人便該物儘其用地去贖罪。
含元殿中有官員撞柱明誌,變故頻出之下,授天子璽印的吉時已經錯過。
殿中的情形有幾分荒誕,登基大典,卻見禁軍林立,一支支禁軍持刀阻於殿門之外,有的官員甚至被押跪在殿中。
最終由駱觀臨上前,為李隱授璽。
殿中有唾罵聲響起,為叛國者授璽的駱觀臨恍若未聞。
他手捧白玉托盤,躬身呈上璽印。
李隱抬手之際,駱觀臨袖中卻突然現出一柄鋒利的短刀,玉盤脫手的刹那,他雙手握刀,用儘畢生的氣力猛然刺向身前的李隱。
雖說殿內屢生變故,但這樁變故仍出現的十分突然。
官員進出宮門皆需要經過嚴格查驗,按說不可能有機會攜帶如此利刃。
但駱觀臨為了籌備登基大典已經十餘日不曾出宮,此刀是為宮中的果刀。
果刀的殺傷力有限,但駱觀臨拚力刺出之下,仍有取李隱性命的可能——於駱觀臨而言,他的使命已經完成,此刻唯爛命一條,而若他能用這條爛命殺了李隱,便可使接下來的動蕩殺伐再次消減,以小博大,未嘗不可!
但他失敗了。
在短刀刺來之後,李隱的身形沒有變動。
刀尖劃破袞服,刺穿了層層禮衣,但很快受到了阻擋。
那阻攔來自精工編織的貼身甲衣。
玉盤與璽印跌落,李隱很快攥住了駱觀臨的手腕,而後用力一轉,猛然反推,將那短刀反刺向了駱觀臨的胸膛!
駱觀臨踉蹌後退,兩名禁軍飛奔上前,一左一右立時將他押住。
殿內躁亂聲一片,內侍伏地噤聲,李隱看向駱觀臨,問:“就連先生也要負我,也要叛主求死麼?”
駱觀臨口出溢出猩紅血跡,他看著李隱,眼神已全然變了,一字一頓道:“駱某從不曾有叛主之舉。”
“某的主公,乃皇太女李歲寧是也!”他近乎暢快地道:“你這竊國者,不過是某為吾主鋪路的棋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