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5 不必疑我,不必信我(2 / 2)

長安好 非10 10596 字 3個月前

李錄孱弱的身形單薄得好像一張紙帛,他轉過身,麵向那麵牆壁,呼吸不勻地笑問:“父王,不戰而敗的滋味如何?”

“父王不戰而敗,而父王的對手不戰而勝……”

“這最後一局,流的血,皆是人心之血……而父王在此局中潰不成軍,被人剝皮抽骨,眾叛親離!成了最大的笑柄,最可恥的敗者!”

“兒不知父王心中是何滋味……”李錄身形搖晃著退回兩步,突然笑出了聲來,發出嘶啞的氣音:“但兒子旁觀至此,實是痛快極了!”

牆的另一麵,李隱眼中聚滿了殺意,他試圖站起身,卻又控製不住地再次跌跪下去,雙手與鎖鏈一同落地,發出呼啦聲響。

另一邊,李錄也再穩不住身形,仰倒在了臟汙不堪的牢房中。

他還在笑著,因呼吸不暢,那笑音斷斷續續,時而喑啞刺耳。

鎖鏈撞擊牆麵的聲音響起,似乎是李隱在試圖讓他住口,但那動靜很快吸引來了獄卒,聽著父親被製住的動靜,想象著那狼狽畫麵,李錄笑得更大聲了。

慢慢地,李錄的笑聲裡逐漸沒有了諷刺,一點點變得麻木空洞。

他想,他應當是釋懷了。

臨死之前得見父親自雲端墜落煉獄,這簡直是他不敢奢望的意外之喜……

親眼目睹父親以此等方式徹底落敗,他的仇恨他的不甘也終於有了出口,它們突然間奔湧傾瀉而出,終於在方才那一聲聲笑音中被釋放乾淨了。

可他從來不知,釋懷竟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已經接受了自己將死的事實,如今沒了仇恨做支撐,竟於這空無的釋懷中,荒誕地回憶起了自己這短短一生。

他的一生,是充滿算計的一生。

他算計利用著每一個人,直到有一天發現自己也在被父親算計利用著。

而在這充滿算計的回憶中,最矚目的一道身影,無疑是那位常娘子,李歲寧,皇太女。

他也曾想過要利用她,可她從一開始就太警覺了……想到她如今擁有的,再思及自己當初允諾的所謂世子妃之位,李錄不禁又笑了一聲。

相比之下,他簡直太淺薄愚昧了。

他一次次對她刮目相看,但仍然不夠。

李錄閉了閉眼,想到了那一夜,少女立於月下船頭,向他射回婚書的場景。

那是他見“常娘子”的最後一麵。

再相見時,她成為了皇太女,削去了他父王的發冠。

李錄終於明白,自己為何會被那個女子深深吸引了……是因為她身上的“掌控感”。

初次見她時,她便是在大雲寺中搏神象,她不屈不撓,沒有外物可以摧折。

那強大的自主掌控之感,正是他窮極一生也未能得到的東西。

他會被吸引,實在太正常了。

他會被拒絕,也實在太正常了。

被拒之後,他退而求其次,娶了另外一個早已在他算計之中的女子。

相比之下,她就蠢得多了。

他哄騙她,利用她,在他不再需要她時,差一點殺掉她。之後他改了主意,卻也隻將她當作貓狗來圈養賞看。

這就是他對馬婉做的事。

所以馬婉眼中的他,隻怕比他眼中的父王,還要更加可怕可恨吧?

歸根結底,他與他的父王不過是同一類人,隻是他沒有機會活得更久做得更多而已。

李錄承認了這一點,再次笑了起來。

他竟突然間有點同情馬婉了。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被打開。

躺在地上的李錄看到了女子的裙衫。

她係著一件深灰色的披風,消瘦的麵孔上神態依舊麻木,但許是近日不曾再服藥,眼底少了層迷蒙。

她垂視著地上的李錄,李錄對上她的眼睛,語氣竟如舊:“婉兒,你來看我了……”

“彆再這樣喊我。”馬婉的聲音一字一頓:“我不是來看你的,李錄。”

“我知道……”李錄笑望著她,依舊自顧喊著:“婉兒,我要多謝你。”

“從前我竟輕看你了。”他說:“你竟然替母親藏下了這樣大的秘密……即便亂了神智,卻也從未泄露半字。”

“你該早些告訴我的……”他的聲音很輕,呼吸很短,如同自語:“我才知道,原來母親當年突然病倒,是因為突然得知了那樣的大事,並非是刻意避開我,不管我,任父親毀掉我……”

“我突然也沒那麼恨她了……她彼時又能做些什麼呢。”

李錄低語罷,重新看向馬婉,露出一絲笑意:“倒是婉兒你,讓我十分驚喜……你遠比我想象中要堅韌聰慧。”

“所以……你那時,並不曾真的瘋掉吧?”李錄看著她,道:“你在裝瘋,你想活下去,連我都被你騙了,真厲害。”

真正讓他的妻子變得神誌不清的,是之後那一碗碗藥湯。

“婉兒,你雖被我蒙騙,卻一點都不軟弱。”

此時的李錄,看起來像是在真心實意地稱讚他的妻子。

比起許久前的溫言蜜語,此刻的他顯得格外真實。

他竟然道:“婉兒……我如今,倒是真的有些可憐你,喜歡上你了。”

“你我若在尋常人家,說不定當真可以做一對琴瑟和鳴的恩愛夫妻……”

馬婉眼睫一顫,十指嵌入掌心。

“這聽來,很瘋魔是吧……”李錄笑起來:“我也這樣覺得。”

“夠了!”馬婉滿眼恨意:“你又想利用我做什麼!李錄,你休想再利用我了!”

李錄笑了笑:“婉兒,你不必疑我,我已將死。”

“但是婉兒,你也不必信我。”他說:“我會有這般想法,不過是因為我已將死……”

他注視著馬婉,坦誠地說:“但凡我尚有活下去的一線希望,我依舊還是會不擇手段地利用你……”

馬婉徹底崩潰了,她撲到李錄身邊,眼中蓄滿了恨意的淚:“李錄,你這個惡毒卑劣的瘋子!”

“沒錯,我就是個惡毒卑劣的瘋子……”李錄拿起她一隻手,放到自己脖頸處。

馬婉雙手猛然攥住他的脖子,眼中淚如雨下,口中發出哭笑難辨的聲音。

恨意是真的,而這滔天恨意的土壤曾是信任與愛意。

李錄死了,死在了馬婉手中。

馬婉身體病弱,並不足以殺死一個成年男子,但李錄的身體已然油儘燈枯,牢房中又極易引發哮疾,呼吸稍受阻,便足以要了他性命。

沒有獄卒阻攔馬婉。

馬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牢房,她跟在一名官差身後離開此地,經過一條小徑時,她渾渾噩噩的目光落在了小徑旁的一口水井上。

馬婉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

下一刻,她忽然抬腳,要奔向那口井。

這時,一道久違的呼喚聲,忽然傳入她耳中。

“——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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