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正氣十足的質問將假山後的人嚇了一跳,猶豫一瞬後,終究是走了出來。
常歲安看清了那少年樣貌,有些意外:“崔六郎君?”
他與崔琅雖稱不上熟識,但二人年紀相仿且自幼都在京中長大,崔琅又是有名的紈絝,照麵還是打過幾次的。
崔琅也將人認了出來,若無其事般笑著抬手施禮:“原來是常家郎君!”
他這廂欲裝作無事發生,但常歲安的腦子卻不允許此事就此揭過,追問道:“崔六郎君為何要躲起來?”
對上少年人格外疑惑的眼睛,崔琅哈哈笑著掩飾尷尬,回答道:“我自然是來尋長兄的!”
“……”常歲安費解地看著對方。
阿爹總說他答起話來驢唇不對馬嘴——真該讓阿爹來聽聽這崔家六郎的答話。
說是來見長兄,卻在此躲起來,這若是在他家,便純純是挨耳刮子找抽行為,且事後還得搭配一些必不可少的“回春館警告”。
他觀行為鬼祟言辭混亂的崔琅活似回春館潛在貴客,怎奈崔琅待他熱情似火:“常郎君來得正好,走走,咱們一同進去!”
他是來找長兄的不假,但徘徊良久還是不敢進去,這常家郎君英武似牛犢,與他作伴壯膽再合適不過了!
崔琅不由分說拉著常歲安就往禪院裡走去,邊問道:“不知常郎君為何事尋我家長兄?”
常歲安:“我來此是要將這披風還給崔大都督。”
此等事打發個下人跑一趟也無不可,但崔大都督今日幫了忙,他親自過來更顯誠意。
崔琅看向他手中披風,這才恍然:“原來如此……不過怎不見常娘子過來呢?”
“妹妹有傷在身,便由我代為前來。”
崔琅聽得有些失望。
今日他看長兄與那常家娘子於危急之時配合默契,且事後長兄又借了披風給對方,他本暗中想著,如此一借一還,有來有往……
想著,崔琅不由歎道:“真是可惜了。”
“什麼可惜了?”常歲安發愁地看向身側少年。
崔琅輕咳一聲,笑道:“胡亂一說而已。”
常歲安:“……”
的確挺胡亂的。
“對了,今日在大典之上,我觀常家娘子身手格外敏捷利落,非尋常女郎可比,想必是習了武的?”崔琅好奇問。
常歲安立時興致高漲,偏見都放下了:“其實妹妹習武時日尚短,可卻是個實打實的武學奇才,一點即通,我從未見過如此天分驚人之人!”
一個敢說,一個敢信,崔琅訝然稱讚道:“不愧是常家女郎,實有將門之風!”
常歲安挺直了胸膛,臉上寫著與有榮焉:“是吧!”
妹妹和他,是注定要做一家人的!
寺中的禪院不會太大,二人說話間,已見到了崔璟。
那青年此時立於廊下,正與下屬交待夜中巡查事宜——裴氏之事雖了,但此番祈福還餘五日,接下來絕不能再有任何差池。
那名下屬應下退去後,常歲安與崔琅適才上前行禮。
“崔大都督,我來還披風。”常歲安將披風遞上。
崔璟點頭,元祥上前接過來,順口問道:“不知常娘子傷勢如何?”
畢竟他與常娘子也算相熟了——在他因心思太重而一度將常娘子看作男兒身時。
見崔璟也看著自己,常歲安答道:“醫官看過了,隻道並無大礙,開了安神的方子。”
安神的方子麼?
崔璟回憶了一下今日那少女的神態反應——這方子不能說可有可無,隻能說全無必要。
她根本不怕。
麵對巨象時,她有冷靜,有應對,唯獨沒有懼怕。
那種無懼之感叫他印象尤為深刻,就好像七情六欲中的“懼”字,被她從身體裡全無保留地摘了出去。
這極少見,比她那顆圓腦袋還要少見。
而這少見的無懼之感,許多年前,他曾有幸在另一個人身上見到過。
崔璟視線微轉,落在了元祥手中托著的那件披風之上。
這件披風的規製為玄策軍上將軍獨有,當年他見到那人時,這樣的一件披風就係在那人身上。
那是冬日,那行人馬冒雪趕路,有鬆軟潔白的積雪落在那件披風上,也落在披風的主人肩頭之上。
那人坐在馬上,摘下兜帽,解下披風,露出一張清冷白皙,不過巴掌大小的臉龐。
那人將披風丟給了他——
那沉沉的披風裹挾著風雪砸向他,他下意識地伸出雙手一把抱住。
“無礙便好。”元祥鬆口氣之餘,豎起了大拇指:“說來常娘子今日果真勇猛無比。”
“那是自然,我妹妹可是個武學奇才。”常歲安不放過任何一個宣揚此事的機會。
武學奇才嗎?
崔璟回神,腦海中閃過驛館中對方試圖拔出斬岫時的情形,以及她那句“遲早會拿起來”的狂言。
有自信,且很足。
嗯……武學奇才一說,雖不知真假,但顯然她自己是堅信不移的。
“常兄,我冒昧問一句……”那邊崔琅難忍心中好奇:“常娘子的生父……當真是姚廷尉?”
這話的確冒昧,但因為是崔琅,又顯得莫名正常。
而常歲安巴不得隨時隨地在線辟謠:“自然不是!午後姚廷尉已去見了我阿父,已將此誤會解開了。”
崔琅了然:“我就說……瞧著也不像嘛!”
常歲安頓時拿看待知己的眼神看向崔琅:“對吧!我也這麼覺得!”
元祥也跟著點頭:“對,的確是不沾邊。”
崔璟默然。
隻有姚廷尉一人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且可以預見的是,隨著這則謠言被傳開之後再被破除,這種傷害將會極具擴散性與持續性,甚至或將伴隨姚廷尉一生。
“妹妹另還托我向崔大都督道句謝。”常歲安抬手向崔璟施了一禮:“今日之事,多謝崔大都督相助。”
“不必。”崔璟道:“我未曾幫上什麼忙。”
事情發展到最後,已足夠他看明白一點——即便他什麼都不做,那個女孩子也有足夠的能力應對解決一切。
無論是神象之困,還是裴氏之事。
甚至他後來想了想,不免想,在他屢次多事之際,對方內心是否在想——但願彆被這突然冒出來的多事之徒打亂了計劃,以及——此人能否彆來沾邊。
總而言之,他看似前後諸多忙活,實則不過是進行了一些無效幫忙。
崔氏出身,年少即在沙場上磨礪出來的青年,看似漠然孤傲,極具不可一世的特征,實則卻因深諳知己知彼作戰之道,自知之明從來不缺,甚至過剩。
自詡多事之徒的崔大都督此刻推拒謝意之舉,發自內心。
但常歲安依舊堅持道謝,最後又道:“阿父說了,待回京後,再請崔大都督去家中喝酒!”
崔琅忙道:“這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