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之一藝,初起之時,隻有水墨之色。
再之後,便多了青、綠等尋常植物幾色。
至於彩墨真正流傳開來,不過是這短短數十年間之事。
雖已稱不上罕見,亦有不少出色的彩墨畫出現,但時人真正所擅還是水墨畫,尤其是畫山水時——
水墨山水更易出天然意境,若是彩繪山水,那其中配色便尤為重要了,若色彩功底或天然審美不足,非但不能增彩,更易顯冗雜紛亂,是真正的畫蛇添足。
單看那幅少女紅豆圖,實則用色便不算高明,不過瞧個鮮亮而已。平心而論畫工亦無太出奇之處,一看便知是閨閣稚作。
但現下這身處“自證”漩渦之中的少女,卻選了巨幅彩墨山水——想要真正畫好這樣一幅畫,彩墨畫的經驗功底與天分審美怕是缺一不可。
先不提究竟有幾分本領,但在眾人麵前,這膽量架勢倒是先立起來了!
有膽量自不是壞事,但若本領支撐不了膽量,便少不得會落一個不自量力貽笑大方的下場。
聽著四下的討論聲,魏妙青莫名跟著緊張,再看向那被無數道視線注視著的常歲寧,隻覺為對方捏一把冷汗——若換作她來畫,這麼多人盯著瞧,她怕是連顆鳥屎也畫不出來了!
想到常歲寧畫出來的東西一旦不成樣子,她替人尷尬的病已經犯了!
但尷尬且是輕的……
這幅畫關乎的是常歲寧的名節與清白。
想著這些,魏妙青忍不住道:“兄長不去看看嗎?”
“我去作何,這麼多雙眼睛瞧著,我又不能替她來畫。”魏叔易麵色反倒輕鬆:“太多人圍上去,她會不自在的。”
他觀常娘子的平靜不像是裝出來的。
故而在他眼中,不會有第二種結果。
登泰樓不是寒酸之處,常歲安很快為妹妹尋來了顏色齊全的彩墨。
常闊催促身側仆從:“愣著乾什麼,還不快搬張椅子來?”
“搬什麼椅子?”喬祭酒看了眼常闊這個外行,“就得站著畫才行。”
作畫之人站著方可正視縱觀輪廓構局。
這時,有書童快步走了過來施禮,低聲道:“祭酒,明女史來了……但是著常服而來,稱是不想驚動樓中賓客。”
喬祭酒方才已得了信兒,此時便也無甚反應,隻道:“那便不必聲張,將人請上來便是了。”
“是。”
書童很快下樓去請人。
身形亭亭的女子著秋香色衣裙,頭戴輕紗冪籬,帶著侍女走上了二樓。
樓上有人多看了一眼,但也無暇探尋女子的身份。
垂著的輕紗後,那雙眼眸掃過樓中景象。
無人切磋探討詩詞,甚至沒有幾個人在飲酒,眾人或站或立於各處,但注意力顯然大多都在樓中央那被圍起之處。
明洛坐了下去,視線定在那抱著畫形容狼藉的男人身上一刻,一時不明發生了什麼。
她身邊的侍女會意,很快在人群中探聽出了詳細。
那侍女折返,低聲與明洛說明了事情經過,最後道:“……眼下常娘子正作畫自證清白。”
明洛聽罷,輕紗後一雙柳眉微動。
這位常娘子行事過於張揚,得罪人是難免的……今日遇到這般麻煩,倒也不算如何叫人意外。
她下意識地環視著在場之人。
見那位解夫人也在,她眼底含了兩分思索之色。
而下一刻,視線輕移間,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青年身影。
明洛眉心微攏起。
她不是消息閉塞之人,自然早知崔璟也來了這拜師宴,但她未曾想到的是,他至此時竟然仍未離去。
他從來都不是喜歡湊熱鬨的人,任由自己長時間身處此等喧囂之中實在少見。
但這已不是他第一次“破例”了——
此時,有兩名監生走來,擋去了她的視線。
他們顯然是得了喬祭酒的交待,此時雖知明洛身份卻並未聲張,隻將懷中抱著的詩作放到明洛麵前的小幾上,低聲道:“這是今日眾賓客所作詩詞,還請女史鑒賞。”
明洛微頷首:“有勞了。”
二人施禮後離去。
她未忘記自己此行的差事,定下神來翻看那些新詩詞。
先後錯開著翻看了數十篇之後,明洛心中即有了計較。
過於乾淨了——
無論是這些詩詞,還是將這些詩詞捧到她麵前的這一舉動。
但本是不可能這般乾淨漂亮的。
顯然是用心避免了麻煩的出現。
這也無甚意外之處,喬央為國子監祭酒,雖表麵看著不著調了些,但曾以狀元之身入先太子麾下做幕僚軍師之人,於一些敏感之事上,又豈會是大意魯莽之輩。
明洛將詩冊合上,眼底掠過一絲無聲冷笑。
聖人讓她前來,本意也隻是查漏而已。
既喬祭酒做得這般漂亮,她便也能更好同聖人交差,這自然不是什麼壞事——
明洛看向那眾人圍聚之處。
令她想要冷笑的是,有些人無論如何任性胡鬨,總有人在背後替那人處理好一切。
這拜師宴成了詩會也好,之前屢屢囂張之舉也罷,說到底不過是仗著有人肯為其撐腰罷了。
但真正好笑之處在於,原不過隻是個孤女而已。
隻因是被先太子殿下撿回的,便白白得到了這些旁人無法觸及的好處與偏愛。
還真是好運氣……
可再多的好運氣,若不知珍惜善用,也是會被耗光的。
譬如此時——
她很好奇,對方的好運氣,是否可以支撐著對方破下這場顯然有備而來的困局。
明洛端坐靜待。
直到她聽得頭頂上方響起了一些訝然好奇之音。
“咦……”
“這……”
二樓中,眾人雖圍聚在前,但都不曾過分靠近常歲寧,故沒辦法真正看清她畫了些什麼。
相較之下,那些在三樓處居高望下之人,卻是將少女筆下之象儘收眼底了。
此刻,那些訝異聲,正是出自他們之口。
人之所以訝異,自是因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東西——
站在常歲寧身後的喬祭酒與姚翼皆察覺到不同,不約而同地上前幾步,定睛看向那書案上平整鋪展著的畫紙。
一眼看去,喬祭酒忽地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