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克製起伏的情緒,明洛微移開視線,看向隨著馬車行駛而微微晃動的青色車簾。
今日那兩名相隨的內監,其中一個是姑母身邊的人。
姑母不會對她明說那些隔心之言,但卻處處滿含敲打提醒,於無形中將她的手腳及心思皆牢牢困縛住。
她分明記得,數年前姑母即暗示過她,姑母擔心崔璟手握玄策軍卻終會倒向士族,姑母希望她能與崔璟走到一起,她助姑母來控製崔璟這個變數,姑母則會幫她完成嫁予崔璟的心願……
那是她與姑母心照不宣的約定。
可那晚芙蓉花宴,崔璟求娶常歲寧,她能清晰地察覺到,若那時常歲寧點頭,姑母必然會答應賜婚……
崔璟成了彆人的了,哪怕那個彆人此時做出一副不肯要的姿態!
是,她固然知道姑母也有不得已之處,可姑母分明知曉她的心思,但那件事後,卻一個字都沒有再和她說起過崔璟之事,更不必提言語安撫……好似她隻是一個能用則用,無用便拋到一旁的棋子,對一個棋子自然不需要給予任何解釋安撫。
這讓她忍不住想,繼崔璟沒有了之後,下一個從她手中消失的又會是什麼?
一個常歲寧尚且如此,若這常歲寧當真“成了”那位長公主,姑母是不是便會毫不猶豫地收回曾施舍給她的一切?
畢竟現下,姑母甚至連她想要守住自己的東西的心思,都不允許她有。
這諷刺又窒息的感受,讓明洛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掙脫困縛的衝動。
可她此刻又清楚地知道,她越試圖掙脫,便困縛便會收得越緊,直至毫不留情地要了她的性命。
她非但不能掙脫,甚至還要壓下一切心思來小心應對,姑母此次的提醒也是考驗,如她一旦生出不忠不從之心,等著她的便是萬劫不複。
姑母不會給她試錯的機會。
興許,在姑母眼中,她就是這樣好掌控吧。
正因她足夠好掌控,姑母這些年才會將她留在身邊,選擇讓她來料理天女塔的事宜——這些瑣事帝王做不到親力親為,於是選擇一個好掌控的人來用,便很重要。
明洛滿心諷刺。
可天女塔內那個不切實際的妄想,當真能實現嗎?
她現下隻能看著了。
那她就看著好了。
昨夜徹夜未眠,心中窒息無力的明洛,此刻心情甚至有幾分麻木地看向那閉著眼睛的少女。
她雖姓明,卻自生來即受人欺淩,受命運捉弄,從未得到過天意的卷顧……不知這一次,天意會卷顧誰呢?
常歲寧看似閉眼休息了一路,實則已將所有能想到的可能都設想了一遍。
而很快,她的設想便得到了證實。
入大雲寺有規矩在,無論何人為何事而來,都要先去大雄寶殿進一炷香。
常歲寧入了大殿,晨早出寺時已來上過香的明洛在一旁等候。
一位年輕的僧人將香遞給了常歲寧,常歲寧接過時,僧人雙手合十於身前,向她行了個佛禮。
常歲寧還禮時,視線落在了僧人合十的手上,心底微驚。
僧人看似合十的手,其它手指相合,但唯獨右手的小拇指卻是往下的。
昔日在軍中,有不便開口之際,便需用手勢動作來傳遞消息,每個手指示向不同的方向皆有不一樣的暗示……這是她與無絕和常闊之間的暗號。
這僧人是得了無絕的授意?
無絕……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常歲寧心底震動,麵上未露分毫,將香插入香爐後,便在麵前的蒲團上跪了下去。
僧人退至一旁。
常歲寧跪拜之際,觸地的手無聲探到蒲團下方,很快便摸到了一個冰涼的物件。
她借著叩首的動作看清了那個東西……是無絕從前便常帶在身上的天石指環,據說是他師門的寶物,取自天外飛石,蘊藏玄力,帶在身上可擋災厄,可克困局。
那僧人方才的手勢便是暗示她留意下方,而下方藏著的正是無絕的指環……
無絕當真認出她了?
為何要暗中將這指環交給她?是在提醒她什麼嗎?
常歲寧心中驚濤翻湧間,緩緩直起了身體。
“常娘子上罷香,便請隨我去天女塔,聖人與無絕大師已在塔內等著常娘子前去祈福。”
常歲寧無聲握緊了那枚指環,似有些不解:“天女塔?”
“正是。”明洛道:“天女塔雖輕易不允尋常人入內,但聖人說了,此次祈福是為討逆大業,事關重大,故才破例準允常娘子入內祈福。”
轉瞬間,常歲寧腦海中迸現了無數個念頭。
包括她之前經過天女塔,不慎入陣時的異樣感受。
從不允外人入內的天女塔,此時專為她而破例,當真是為了揚州戰事嗎?
或者說,那座布有古怪陣法的天女塔,究竟是何用途?
明洛的聲音再次響起:“請常娘子隨我前去吧。”
常歲寧便起身。
起身之前,借著身上披風與衣袖的掩飾,她將那枚指環重新放了回去。
她不能拿走此物。
她若拿了,便等同承認自己是李尚。
她現下不確定無絕是為何人做事、此舉會不會是在替什麼人試探她,總之一切未明朗之前,她不敢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越是身處迷霧之中,越要謹慎警覺。
此時此刻,她隻信自己。
好在她一向對自己要走的每一步都負責用心,所以她很值得自己信任。
少女輕咬破了藏在牙後的藥丸,苦澀辛辣之感立刻充斥了口鼻,她緩緩呼出了一口氣,神態稱得上悠閒地看向前方。
退一萬步說,自己的性命真砸在自己手裡,至少圖個她樂意,總比將安危交付給他人來得安心甘心。
去往天女塔的路上,常歲寧隻覺每一步都踩在霧海之中。
而直覺告訴她,迷霧的儘頭往往是真相。
或許,隻要她能走出這迷霧,她便能夠看到真相了。
塔院外,明洛看向微駐足的常歲寧:“常娘子,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