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在甘露殿侍奉的宮人都知道那樽香爐的特殊之處,需格外小心對待,不容有分毫閃失——那是先太子殿下東宮裡的舊物。
聖人每每看向香爐時,必然是念起先太子殿下了。
此刻便正是如此。
香爐上方極澹的香霧繚繞飄散著,正如聖冊帝心中那一絲始終看不真切,抓不安穩的猜測。
若果真是阿尚,若果真不願與她相認……這其中緣由,旁人不知,但她知。
而她的阿尚,向來重感情,尤其愛護她的部下同袍……
若是阿尚,便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常家郎君蒙冤而死。
可即便是阿尚的魂魄,被困縛在如今這一無所有的軀體裡,也並無撼天之力,行事總需顧及後果。
那麼,身處絕境之中,會為了救人,來認她這個阿娘嗎?
顯然,這也將是一個試探的機會,且要比那陣法更可用。
因為她的阿尚,自己可苦,可死,卻最見不得身邊之人受苦,受死。
自己不懼,卻會為身邊在意之人而懼。
從這個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她就很清楚這一點了。
曾經她借此做了許多事,從讓那個孩子穿上男孩子的衣袍,再到之後的一切……
她是不是一個很卑鄙的母親?
而今,她在等著那個唯一有資格回答這句話的人,回到她身邊來。
她需要阿尚,大盛也是。
……
同一刻,側殿內,昌氏緩緩張開眼睛,看著四周陳設,有著短暫的呆滯與茫然。
意識很快恢複,她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一切。
她今日入宮同聖人坦白一切,膽戰心驚而恐懼絕望,加之多日未曾歇息好,最後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昌氏麵若死灰,從榻上坐起身來,看向一旁的背影,試探開口:“……洛兒?”
“母親醒了。”明洛聲音很澹,並未回頭看昌氏。
昌氏已顧不得也不敢去追究她的態度,隻不安地問:“聖人她……”
明洛漠然打斷她的話:“聖人自會將一切安排妥當,母親既醒了,那我便送母親出宮吧。”
曆來外命婦也沒有在宮中留宿的規矩,且這般關頭,盯著的人有很多,若開留宿先例,會惹來不必要的猜測和麻煩。
昌氏便隻能匆匆起身,跟在明洛身後出了側殿。
宮燈高懸下,昌氏看向寢殿方向,猶豫著問:“我是否應先去拜彆聖人……再出宮去?”
“不必了,聖人已有交待,隻待母親醒轉,遂出宮回府即可。”
“也好……”
出了甘露殿後,昌氏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帝王之所,心中升起無限悲涼與不甘。
這大約是她最後一次有機會來這裡了。
因礙於明家聲譽之故,固然不會有任何罪名降到她身上,但此事之後,等著她的……
今日,聖人答應了她不會遷怒昌家,但前提是她自己擔下並了結一切罪責。
自我了結的選擇有很多,是服毒呢,還是白綾,或是自裁?
昌氏嘴角泛起一絲慘澹的笑。
曾經消失在應國公府的那些妾室,或連妾室都還不是的女人們的死法,如今倒輪到她來選了……
昌氏看向走在前方的明洛。
她還記得,這位縣主的姨娘,是毒死的。
誰讓她的女兒運氣好,被選進了宮,入了聖人的眼,且成了縣主呢。
運氣總是有限的,女兒運氣好,那做姨娘的便隻能倒黴了。
縣主的姨娘總不好直接見血光,否則還是有點麻煩的,所以她讓人下了一種毒,會讓人慢慢病死的毒。
這件事沒有被人發現。
但她有時會想,明洛是否懷疑過什麼呢?
因失去了一切,此時思緒有些渙散昌氏下意識地看著明洛。
明洛察覺到她的視線,腳下微微一頓,道:“此事雖有聖人安排,但母親亦不可掉以輕心,還需留意提防變故發生。”
昌氏略一怔,看了一眼跟在後麵五步開外的侍女,便壓低聲音問:“洛兒口中的變故是指……”
明洛邊走邊道:“母親今日也說了,那馮敏失蹤之事,必是常家女郎所為——”
“可既有聖人在,一個馮敏想必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了……”
在明洛的示意下,那侍女的腳步又慢後了些。
明洛這才緩聲道:“母親怕是沒聽懂我的話,這變故的重點不在那馮敏,而是在那常家女郎。”
昌氏眼神微變:“常歲寧?”
明洛:“聖人出麵,按說不會再有意外出現。可有些人,天生就很不識趣,縱無勝算也敢魚死網破……”
昌氏麵色變幻不定。
沒錯,常家那個賤人,的確不可能安分下來,必然不會就此罷休……
她的下場固然已經注定,但她還要為昌家上下留一條活路,所以這件桉子她也不可能完全撒手丟開,就地躺下等死。
且除了不甘,她心中尚且有恨。
歸根結底,她走到這一步,若往前追朔,都是因那常歲寧而起!
從她打傷阿慎開始,才有了之後的一切!
越是身臨絕境,明知已無法改變之際,便越不會自悔自省,而隻會恨人怨人,將一切不幸歸咎於她人——
昌氏的這份怨恨,幾乎是理所當然地轉化為了想要拉對方一同去死的殺心。
可她尚有一分理智,聖人今日有明言警告,讓她不可再自作主張行事……
直到接下來,明洛聽來無意間提起的一句話——
“有些人似乎生來就是禍星。”明洛看向前方夜色,聲音低低地道:“看來天鏡國師的那則卦言果真沒錯。”
昌氏便問:“什麼卦言?”
”明洛頓了片刻,才問:“母親可還記得天鏡國師曾有誇讚常歲寧麵相極貴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