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她擒殺李逸,或是李逸在敗逃的路上已經負傷,她才得以僥幸撿下此功的話……那殺葛宗又當作何解釋?
這葛宗據聞極為殘暴勇猛,如此凶悍的敵人,那般凶險的戰場,又何來“撿功勞”的可能?
可若皆是實情,那她一個閨中女郎,究竟何來如此滔天本領?
殿內的議論仍舊無法休止。
聖冊帝靜觀此一幕,麵上沒有絲毫起伏。
她能理解眼前的嘩然,及這些文武百官的震驚。
此等近乎橫空出世的將才,又是女子之身——
曆來,於朝堂於戰場之上,女子行事,總會招來更多質疑,麵對更多阻力,她一直都很清楚這一點……這也正是她當年選擇讓阿尚變成阿效的原因之一。
扮作阿效的阿尚,一路登上太子之位,雖亦是阻力重重,但至少沒人可以拿男女之分作為質疑她一切功績的開場白。
而現下,她隻是用了原本的女兒家身份,去做了與從前一模一樣的事而已。
以女兒家的身份……
所以,阿尚是想借此來同她證明,從前是她錯了嗎?
冠冕之下,短短數月又添了白發的女帝微闔目一瞬,再開口時,打斷了殿內的喧囂聲。
女帝無意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如今政事龐雜,局麵飄搖,揭竿而起的聲音越來越多,她的心神注定不能隻為一件事而停留。
於是她提起了論功行賞之事,詢問眾官員意見。
眾聲各異中,也有許多人秉承公正態度開口:“常大將軍及其女,不惜己身力保和州,又及時平定李逸之亂,此兩樁皆為大功,自當厚賞!”
至於如何賞,對如常闊此等已領一品驃騎大將軍之職的武將,賞賜不外乎是金銀田宅,再高些,便是封爵。
但也有人委婉稱,徐正業之事未平,此時封爵,為時過早。
說罷常闊,自然也要說那常家女郎。
有人提議,可賜封其為一方縣主,以表褒獎。
“縣主?”一直未說話的褚太傅抬眉看向那人:“既是在戰場上立下的功勞,縱要賜封,也當封個武將之職,縣主算是什麼驢頭不對馬嘴的賜封?”
今日是縣主,明日便能成為和親公主!
這就是給一個在戰場下立下了大功的女娃最大的封賞?簡直是笑話!
“武將之職……女子怎能領武將之職?”
“且這常家女郎也並非軍籍之身,更不曾投軍……”
“投什麼軍?”褚太傅冷笑一聲:“老夫記得,當初聖上曾發告示,其上有明言——以反賊徐正業首級獻者,無論士庶出身,皆賞金萬兩,授官三品。以其麾下其他禍首首級獻者,亦賜官五品。”
“試問這葛宗如何不算徐正業麾下禍首之一?”
褚太傅蒼老的聲音傳遍大殿:“這告示之上已經寫明,既然無論出身士庶,又何談區區有無軍籍,是男是女之分?縱不論常家女郎擒殺李逸之功,單憑一個葛宗之首級,已足以賜封五品將官!”
殿內百官神色各異,相互交換起了眼神。
魏叔易眼神微動,似有一絲笑意。
他為天子近臣,天子態度不明之際,他不宜多言。
但有褚老太傅在……何談不能替她爭回一個應得的武將之職?
所以……
不想當女官的原因,是因為想做武將嗎?
也好,不願為拘於宮牆之內的女官,那便做自在馳騁沙場的武將吧。
正如魏叔易所料,接下來的褚太傅,字字句句皆在為常歲寧而“爭”。
“自古以來,身懷大奇才者,向來寥寥無幾!既是天公降才,何分男女?”
“值此非常之時,現此非常之才,何嘗不是上天庇佑大盛之兆?”
“依老夫之見,非但要賞,更當厚賞,如此方可激勵天下有才者獻出報效之心!”
“反之,有功不賞,隻會使人心凋敝,如若釀出此等大過,今因區區偏見,而持反對之言的諸位,可擔待得起嗎?”
“……”
太傅雖老,尚能戰也。
或者說,太傅於朝堂之上“發瘋”,本也是常態……這發病之兆,要從其接任禮部尚書時說起。
無論對麵是敵是友,凡是說了讓他聽不順耳的話,便直接開嗆。
與其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倒更像是“管它呢,貶官拉倒”。
而沒有弱點的敵人往往是最可怕的。
至太傅開啟發瘋先河以來,尚無人能從其手中討得半分便宜。
況且太傅瘋則瘋矣,卻也總能給人歪理正說,據歪理而正麵力爭之感……時常對手都會被他繞進去,吵至中途忍不住反省一下自己。
再者,其威望聲名在此,資曆與人一樣老,又門生無數,一言一行都極有分量,且越是這股“吾輩文人絕不與這濁世同流合汙”的倔勁兒,反而越得那些文人官員學子們擁護。
甚至有人將這位老太傅的抬杠言論,專門整理成冊,在文壇廣為流傳,做了個什麼集來著?記不清名字了……但分明該叫《太傅發瘋日常才對!
也罷!
橫豎不過一個小女郎,一個武官之職而已,說不定便如曇花一現,很快再無人注目了。一鳴驚人間乍然出世,而又後繼無力乍然消匿的例子也有許多。
話已至此,他們若再為此爭執下去,倒顯得氣量狹隘。
那些持反對態度的官員歎氣揖手,退回原位,不再說話。
爭執聲一時消散,聖冊帝卻未有立時敲定封賞之事。
或者說,方才那些爭執與反對的聲音,正也是她所默許的。
帝王不想立刻做出決策時,便需要有不同的聲音。
常闊必已待她生出隔閡,甚至有可能已同阿尚這個舊主相認,京中已無其軟肋……行賞之事,她尚要好好思量,不能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