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祥在心裡狂扇了自己幾個大嘴巴子,才得以道:“既常娘子掛心,屬下這便讓人去聯絡洛陽城的弟兄,問一問他們可有大都督的消息。”
常歲寧便點頭。
元祥剛退下,肖旻即走了上來。
二人和往常一樣交談罷各自經手的事務之後,肖主帥看著不遠處正在甲板上操練的眾士兵們,終於忍不住開口:“肖某可否問常娘子一個問題?”
常歲寧“嗯”了一聲:“的確沒有。”
肖主帥:“什麼?”
常歲寧:“沒有眼線,當初的確騙了肖主帥。”
“……”肖主帥的臉色一陣變幻,他雖然不是要問這個問題,但此刻聽得常歲寧明言承認此事,不免還是一陣後怕。
得虧徐正業果真離開江都,往此處攻來了,若是徐正業未曾前來,而他與常歲寧卻秘密率兵出了淮南道,一旦造成淮南道因兵力空虛而失守,那便是殺頭的大罪。
見他反應,常歲寧不由問:“肖將軍不是要問這個嗎?”
“不是……”肖旻的神情幾分複雜:“來之前,肖某也隱隱有所察覺了。”
畢竟常娘子彼時談及“眼線”一事時,顯得太過即興,很像是為堵住他的嘴,安下他的心,而臨場丟出的敷衍話語……
而常大將軍被迫附和的即興演技,委實也算不上太高明。
常歲寧便驚歎:“肖將軍果真洞察力過人。”
對上少女眼中的驚歎與欽佩之色,肖旻輕咳一聲,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他有心想道一句“不至於”,卻又聽她格外認真地稱讚道:“膽識也非常人可比。”
麵對這句誇讚,肖旻可就不謙虛了,他承認自己是有些膽魄,及識人之能在身上的,尤其是後者。
常歲寧與他一笑:“多謝肖將軍肯信任我,明知我言語耍詐,還願與我冒險率兵同出淮南道。”
“是因常娘子過往所行,值得肖某信任與冒險。”肖旻道:“且既是常大將軍認可準許之事,肖某又何來質疑的道理?”
常大將軍打過的勝仗,比他在家打兒子的次數都多。
在常大將軍麵前,他便是個弟弟,不,是弟弟中的弟弟,簡稱弟中之弟。
肖將軍認為,隻要時刻認清自己乃弟中之弟的事實,存此覺悟,便不會出大差錯,這是他累積的頭等人生經驗。
若緊跟前輩的腳印走,卻還是出了大錯,翻了大船,那也是時運不濟,沒法子的事,且往好了想,若換他自己來,或許結果隻會更糟糕呢?
擅長反省的肖將軍,從不試圖質疑埋怨比自己強的人。
事實證明,真誠很有用,有用到讓常歲寧都難得良心發現了一回:“但我還是要向肖將軍賠個不是,騙人總歸不對。”
“可常娘子不是已給了肖某一份天大的‘賠禮’了嗎?”肖旻說著,笑著指向南邊。
那是徐正業大軍所在的方向。
現如今外麵的問罪聲無數,朝廷也在問責,是將徐正業離開江都,攻來洛陽的責任皆歸咎到了他們身上。
但那些問責的聲音怎麼也不可能想得到,他們早已於十日前便秘密抵達汴水,已在此恭候徐正業多時。
在後匆忙追擊,隻是迷惑徐正業與各處的假象而已。
狼狽追擊是假,請君入甕才是真。
如今,在這事關洛陽安危之地,占了先機的是他們,並不是徐正業。
“此一戰勝負未分,還不能作為賠禮。”常歲寧道。
肖旻笑道:“那便等此戰告捷。”
“好。”常歲寧也露出笑意:“那我可要好好打贏這場仗才行。”
又問:“所以,肖將軍是想問我什麼問題?”
“肖某想問……常大將軍與常娘子此前不顧朝廷的再三催問,堅持不肯在江都開戰,就是為了等徐正業來此處?”
“是。”
“肖某能否問一問這麼做的原因?”
肖旻大約可以猜到一些,但此刻他想聽一聽完整的用意和布局,哪怕隻是出於了解作戰之道,加以探討學習。
“原因有二。”常歲寧雙手扶在圍欄上,看向漸濃的暮色,及那些已經結束了操練的士兵們:“揚州與江寧有天險作為屏障,而我們在人數上也不足以穩操勝券,若要強攻,一年半載也未必能夠撼動徐正業根本。”
“久攻不下,朝廷顏麵必然受挫,隻會助長徐氏亂軍氣焰,而那些穩居朝堂之上的官員們是不屑聽解釋的,他們隻會認為大軍耗費著數目巨大的錢糧,卻遲遲取不回江都,折傷了朝廷顏麵,實乃大過。”
肖旻聞言眉心微鎖起,他知道,這是實話。
尤其是現如今國庫空虛,那些官員們都曾被迫捐過家資來支撐戰事,花了錢的,自然也就自認更有了問罪他們的底氣。
“更重要的是,如不顧天險阻攔,強攻一載,我方將士死傷至少會有三成。”常歲寧道:“現有十七萬士兵,三成即是五萬條人命。”
她看著那些結束操練後,陸陸續續回船艙的士兵,道:“身為將士,他們可以死,但一定不能白死,且最好不死。”
他們算不上是她的兵,他們屬於朝廷,屬於女帝,但此刻她既是他們的總教頭,便不能拿他們的性命去打一場“不劃算”的戰事。
肖旻一時有些怔然。
他想過很多常家父女這般謀劃的原因,能想到的兵法策略全猜上了,但一切變幻莫測的兵法奇招,此刻在這一句話麵前,都突然變得暗然失色許多——可以死,不能白死,最好不死。
“此戰一旦開啟,雙方便輕易沒有停下的可能,到時徐正業想離開江都也是難事,所以,先前一定不能開打。”常歲寧接著道:“此處比江都更適合開戰,不僅能速戰速決,且能大大提高咱們的勝算。”
她道:“咱們雖與精銳水師比較不得,但這些時日未曾鬆懈過操練水上作戰之法,怎麼著也比徐正業麾下臨時招募的大軍要強。”
“是。”肖旻道:“多虧了常娘子有先見之明,早在上元節前便加緊操練了水戰之術。”
他也看向那些士兵,每一個士兵每日都在勤加操練。
而如同此處這般便於掩藏蹤跡的河道,常娘子先後擇選了不下十餘處。
所以,他們的戰船也遠不止附近這數十艘,而是分散排布。
此外,他們在各要道皆設有哨兵,一直在密切監視著各個河段的動靜。
換而言之,這片看似平靜的汴水,實則時刻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除了作戰能力,咱們既占下先機,也屬兵行奇招詭道,便能將傷亡降至最低。”常歲寧望著河道:“再有一點,也很方便……”
肖旻全程都聽得很認真,此刻聽她話語一頓,不由看向她,不掩飾眼底的請教之色。
“殺敵後直接將屍體拋水裡,省得清掃戰場了。”常歲寧道:“正好拿來喂魚,汴水的魚兒,此番要開葷過年了。”
肖旻默然一下,才點頭:“……是,整條汴水裡的魚兒,及它們的子孫後代都要感念常娘子的恩德。”
“嗯,正好可以和殺孽罪業抵消了。”常歲寧鬆開扶著圍欄的手,轉身回船艙:“好了,該準備睡覺了。”
他們為了掩藏蹤跡,夜裡幾乎不點燈火,除了夜中巡邏事宜之外,所有的一切都要在白天進行,故而歇得很早。
夜色上浮於水麵之際,這一方天地陷入沉眠,半點也看不出被人煙打攪的蹤跡。
……
天色一連放晴三日,徐正業終於率大軍繼續前行。
他們已經可以動身,則意味著身後的追兵也再次恢複了趕路,所以不能耽擱。
在被大雨困在途中的這十餘日裡,徐正業心急之餘,已與麾下幕僚再三商議過接下來的行軍路線,最終仍決定從水路攻進汴州。
這是最快最可行、阻力最小的一條捷徑。
大軍水戰經驗的欠缺,這一點無法忽視,但他們收編了揚州和江寧的降軍,其中便有很多擅長水戰的將士,在決定來洛陽之前,徐正業也令他們操練過大軍。
況且,他們有著江寧之地最優越的戰船和兵器,要遠勝汴州。
而汴州守軍統共寥寥數萬,就算儘數出動,在水路上攔截他們,也不足為懼。
至於洛陽城外的玄策軍……
玄策軍再有威懾,但於徐正業而言,他既選擇來洛陽,自然也不會天真到認為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將洛陽收入囊中。
他所行本就是普天之下最冒險之事,豈會因前方有玄策軍便退卻?若這般見險則退,還起的什麼兵,趁早回鄉下挑糞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