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首望向高聳層疊的院牆,這座大宅淹沒在夜色中,一眼難望到儘頭,以往他認為崔氏的煊赫也沒有儘頭,而此刻,他看向這無邊底蘊,眼中隻剩下了未知的茫然。
究竟誰能守住它們?
星月漸隱去,朝陽緩升起。
國子監喬祭酒的住處,為數不多的仆從女使臉上都掛著笑,倒比年節還要喜慶。
今晨,喬祭酒是從兒子的房間裡走出來的。
昨夜妻子抱著閨女狠哭了一夜,嫌他礙事,將他趕了出去,縱是被趕,卻也是歡喜的。
喬家四口一同用了早食,喬祭酒和喬玉柏一個去上值,一個去上課,父子二人很快家中的好消息傳遍了整個國子監。
喬玉綿則去了書房中寫信,她這些年來詩詞雖未落下,但拿筆寫字卻是沒有的,生疏下筆,寫出來的東西,倒叫自己先笑為敬了。
“若寧寧瞧見,還不知要如何笑話我呢。”
小秋在旁道:“才不會呢,常娘子想來隻會替女郎高興。”
喬玉綿聞言一笑,重新拿起筆,接著往下寫:“罷了,若真能博寧寧一笑,倒也是好的。”
她這眼疾初愈後的頭一封信,注定是要獻給寧寧,去委屈寧寧的眼睛了。
喬玉綿認認真真地寫了兩篇信紙,剛裝進信封裡,便聽下人來傳話,道是有客登門。
來的是一群小姑娘們,喬玉綿去前廳見客,一眼望去,隻覺百花爛漫撲麵。
女孩子們圍上來,歡喜地祝賀她眼疾痊愈。
“喬姐姐猜猜我是誰?”一個女孩子眼睛晶亮地問。
喬玉綿笑答:“自然是阿夏妹妹。”
“喬姐姐必然是聽出我的聲音來了!”姚夏又扯了一位女郎到身前,再讓喬玉綿來猜。
喬玉綿看著眼前端方沉穩,氣質大方的女郎,道:“這位必然是春白阿姊。”
姚夏不服輸,又抓了一個來:“那這位呢?”
“想必是鄭國公府的妙青妹妹。”
一眼被認出來,魏妙青麵有兩分得色——如今常娘子不在京中,她便是京中最漂亮的女郎,當然是人群中最好認的咯。
姚夏不死心,讓喬玉綿繼續往下猜,直到喬玉綿猜錯,這個認人遊戲適才結束。
廳中被說笑聲填滿,王氏親自送來茶水點心招待。
接下來兩日,陸陸續續又有得知了此事的客人或親眷前來探望。
第三日,是國子監旬休的日子,小秋從外麵回來,笑著道:“女郎,郎君的好友同窗今日也同來看望女郎呢,胡家郎君他們都來了!”
那他也來了嗎?
喬玉綿等了這數日未見崔琅,此刻想問又未好意思開口,隻讓小秋替自己更衣,又親自挑選了珠花首飾。
她去往前廳的腳步有些急,但臨近前廳時,又慢了下來,有些緊張地理了理衣裙,小聲問小秋:“……可有不妥之處?”
小秋笑著搖頭:“沒有沒有,女郎哪裡都好!”
喬玉綿微微彎了彎嘴角,又悄悄長吸長呼了兩息,才走進廳中。
廳內人很多,除了她父兄之外,便多是些少年麵孔,喬玉綿福身一禮後,看向那些少年監生,對上那些帶笑的目光,心中漸有些疑惑。
這裡麵好像沒有他。
見她神情,胡煥帶頭道:“喬娘子,我是胡煥!”
餘下的監生們也都自報了姓名,喬玉綿向他們一一點頭,都是她聽過的名字,多是平日裡和她阿兄交好,將她喊作師妹,拿她當妹妹來照拂的人。
可是,怎麼就獨獨隻他沒來呢?
那個對她照拂最多,總愛悄悄跟在她身後護著她的人為何一直沒來?
與其說是失落,喬玉綿心底更先浮現的是一絲擔憂。
不多時,她身後廳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喬玉綿幾乎是立刻轉頭去看。
來的是一名錦衣少年,氣喘籲籲道:“有消息了!”
來人仍不是他,但卻帶來了他的消息。
“崔六郎三日前受了家法,傷得很重,聽說人都快不行了!”這少年與崔琅交好,也是個混不吝的性子。
眾人聞言大驚。
“怎會如此嚴重!”
“崔六郎這是犯什麼天條了?”
“咱們快去看看他吧!”胡煥嚇得不行,人若果真不行了,總要見最後一麵吧?
“見不著的……”那少年氣喘不勻地道:“崔家將他關起來,誰都不準見!”
“那……那夜裡翻牆偷偷去呢?”
喬玉柏心情雖也焦灼,不忘提醒道:“……無故私闖他人家宅,主人家按律可當場執殺。”
崔家層層護院,怕是崔六郎命還在,他們便先被打死了。
“那可怎麼辦!”
那混不吝少年就差哭了:“怎麼辦,最壞的結果隻能是風風光光地辦……”
胡煥重重踹他一腳:“汪澤魚,你少說些晦氣話!”
嘈雜聲中,喬玉綿抓緊了衣袖。
最終是喬祭酒使人出麵,去了崔家探問消息,崔琅是國子監的監生,他身為祭酒自然有立場過問一句。
而崔家的回應是,崔琅已無礙,但其觸犯族規,將被送回清河老宅反省,至於國子監,今後不會再去了。
喬玉柏等人聞訊,慶幸崔琅平安無事之餘,心情卻也不由有些消沉。
……
在賑災欽差湛侍郎一行人抵達河洛之前,崔家一行族人,先一日來到了滎陽,尋到了崔璟。
他們持家主令而來,為首的老者曾任兩朝宰相,於族中極有威望,次日,他們即於滎陽的一處崔氏宅中,開了宗堂,請出宗法,令族人見證,陳列崔璟之過。
悖逆不孝,違背族規,辱沒崔氏門風,且屢教不改,一條條皆列出來,乃至年過二十遲遲不願成家延續香火,也成了其不孝的佐證——
無人明言提及鄭氏之事,但誰都清楚,這一切是因何而起。
末了,那老者聲音沉啞威嚴:“大郎,你可有話辯?”
麵對這諸多“指證”,立於石階下方的青年垂眸:“崔璟,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