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麵上笑意凝固:“……”
見自家大都督無聲調整了神情,換回了素日裡的疏冷之色,並且抬手整理了衣擺,及鬆弛的衣襟,元祥在心中“哇”了一聲,所以大都督方才在常娘子麵前未曾整理衣襟,可見是默許了他的提議!
好哇,單方麵的戀慕一個人果然會令人變得詭計多端,大都督如今麵對常娘子,也是有些心機在身上的。
他要寫信給戴長史說明此事,戴長史若知曉大都督如今這般長進,大約是可以含笑九泉,將這份欣慰帶進棺材裡的地步。
很快,門外即有通傳詢問聲傳來。
得了崔璟準允,一群著官服及宦官服的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正是戶部湛侍郎與陪同而來的李獻。
崔璟看著那些紛紛施禮之人:“恕崔璟未能相迎。”
一名內侍連忙麵色惶恐地道:“崔大都督您有傷在身,我等豈能勞駕於您!”
說著,嗅著屋中還未散去的血腥氣與藥味,那內侍又不免歎息:“此番叫崔大都督受苦了。”
李獻眼中也有著關切與同情:“……崔大都督身上的傷勢是否要緊?”
繼帶兵鎮壓鄭氏之後,崔璟竟然被除族了,當真是每一步都不在他最初的預料之中。
崔璟竟然就這麼與清河崔氏斷絕了關係……
而更荒謬的是,姨母此番令人傳旨叱責他行事手段殘暴……讓他與欽差共同妥善處理後續之事,待回京之後再行請罪。
所以,現下是崔璟立功領賞,而他要領罰請罪。
李獻在心中諷刺冷笑,麵上則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那竹榻之上臉色蒼白的青年。
崔璟:“皮肉傷而已,不值一提。”
李獻不置可否,含笑道:“還是要仔細養傷,須知日後國朝安定之大業,還需仰仗崔大都督。”
“崔大都督這都是為了朝廷,為了聖人……”內侍滿眼欽佩與同情,向京師方向揖了下手:“您這般忠直大義,聖人定是能夠體察的。”
此前這位崔大都督親自率軍鎮壓鄭家,而今又遭崔氏除族,這兩樁事,注定令其成為天下士族唾棄之人,但在聖人麵前,卻是恰恰相反的。
這相當於,這位崔大都督在聖人和士族之間,最終選擇了前者。
如此,他們作為天子欽差,即代表著聖人的態度,此刻麵對這位大人,便要將姿態放得更低一些才行。
一番格外恭謹的噓寒問暖之後,才由湛侍郎宣讀了聖旨,此道聖旨是為褒獎崔璟儘心救災及鎮壓鄭氏之舉。
同一件事,一麵遭除族,一麵被褒獎。
湛侍郎身後的一群新科進士官員,心中對此大多感到唏噓。
後麵的一位年輕人,回頭看向最後麵的同窗同僚,拿眼神示意——又記什麼呢?
譚離這一路來,懷中總揣著一個小冊子,及幾塊炭筆,成日記個不停。
譚離不能再小聲地道:“自然是為官者的話術啊……”
此時此刻此複雜情形,多好的現場教學啊。
他們剛入官場,便被揪出來用了,許多東西都是現學,不懂的實在太多了,每日湛侍郎被他們圍著問,一個頭十個大,眼看離崩潰隻差一步之遙……
於是勤奮如譚離,選擇儘量自學。
那同僚眼神震驚,路上記些風土地貌也就罷了,如今竟連話術都要記?
震驚之餘,即將落於人後的危機感也油然而生,倉皇之下,道:“譚賢弟回頭可否借我也看看?”
譚離麵色為難了一下:“這炭筆與冊子,皆是宋兄借予我的……”
畢竟這麼大的開銷,他哪裡負擔得起?
那同僚立時會意,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好說,好說……”
說著,垂目去看,不由小聲問:“怎連蔡公公的話也要記?”
他們是要文官,又不是要做佞臣宦官!
譚離坦然一笑:“多學些,心裡踏實。”
什麼都學隻會讓他營養均衡,使前路又廣又寬。
年輕同僚表情複雜,有些擔心學得太雜,自己會消化不了。
湛侍郎等人又與崔璟提早知會了鄭家的處置結果,一行人久久未曾離去,譚離手中的炭筆逐漸變得嬌小玲瓏。
另一邊,常歲寧已離開崔璟的住處,策馬往滎陽城中的臨時住處而去。
風中有洪水消止,萬物複蘇的氣息,常歲寧一路心情甚好,回到住處,翻身下馬,將歸期交給阿澈,彎著嘴角上了石階,跨過門檻。
她的腳步格外輕快,阿點小跑跟上,不解地問:“阿鯉,見小璟受傷,你為何這般高興?”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有嗎?”
她缺德的這般明顯嗎?
阿點重重點頭:“有!”
“你看錯了。”常歲寧負手往前,眼角眉梢仍有舒展笑意。
雖然缺德,但崔璟被除族之事,她當真越思量越高興,若非不可飲酒,她必要慶賀一番,慶賀他此後得自由,也慶賀此事劈開了並不算壞的新局麵。
常歲寧來到前堂中坐下,對薺菜等人道:“在滎陽歇息兩日後再返回汴州。”
這兩日來回折騰奔波,大家都累了,汴州大營有肖旻在,一切安穩,她無需急著回去。且欽差此刻來了滎陽,她必然也有旨要接,恰好留下看一看鄭家的後續處置之事。
薺菜應下,剛轉身出了堂門去安排傳達此事,忽見一股匪氣迎麵而來,那成精的匪氣會說話,衝她問:“薺菜大姐,咱們將軍呢!”
聽得這道聲音,常歲寧精神一提——是何武虎。
水災發生之初,她即令何武虎等人前去接應常歲安,此近二十餘日都不曾等到消息,她又數次讓人去尋,前日才得了零碎消息,說是在宋州附近有人見過何武虎他們。
常歲寧立時站起身來,往堂外看去。
何武虎回來了,那阿兄他們呢?可接應到了?是否平安?
下一刻,一道熟悉的聲音即給了她答案。
“寧寧!”
瘦了一大圈的常歲安快步而來,跨入堂中,見得常歲寧,眼睛登時一紅,聲音拐了個彎兒,險些喜極而泣:“……寧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