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些人當中必然會有其它陣營的人,甚至也不缺那位陛下的耳目,但時局變幻之下,誰又能說得準,來日一定不會變成她筐裡的瓜呢?
變不成她的瓜也無妨,如今既長在她的地盤上,若實在不聽話,又生出傷民的利刺來,她選個良辰吉日砍了拔了便是。
且經他們舉薦上來的人才,待篩選之後,她也會親自審核,此中分寸,她會把握好平衡之道的。
見氣氛順理成章地活了起來,常歲寧才往下道:“特殊時局當有特殊治理之策,如今的揚州百廢俱興,當不拘一格選拔人才。江都不可損於倭寇之手,亦不能毀於內政之患。”
眾人看過去,那少女的聲音清明有力,說話間,眉眼間全無稚嫩兒戲之色,或又因這身刺史官袍有著天然的威嚴,此刻竟叫她看起來像是久居廟堂官場之人。
有官員不自覺收起了輕視之心。
也有人仍認為她天真好愚弄,順著她方才那句“諸位也儘可大力舉薦”,已開始琢磨著要舉薦身邊哪些人。
但常歲寧並未打算就此放人,方才那句話,倒像是先扔了一塊熱騰騰的誘人大餅上桌,讓場子熱了起來之後,才開始真正進入正題——
有官員留意到,刺史大人身邊的那位“女史”,已開始鋪紙研磨。
接下來,這位刺史大人從城防,糧田,城中商戶經營現狀,再到流民遷回的計劃等等……
她根據問題的職務歸屬,清晰地定位到他們每個人身上,先詢問對答,再集思商榷,再到攤派任務,可謂一氣嗬成。
這些事務繁雜至極,可坐在上首的那個少女始終條理清晰。
當然,她於地方政務的細微處也會有不明白的地方,但她會坦誠地說明自己的不懂不足,而經過他們的解釋提醒之後,她卻能做到很快領會,並且融會貫通,絲毫沒有卡殼之感。
她從始至終並無威懾之言,也不曾刻意顯露過什麼武將威儀,隻坐在那裡認認真真與他們商議分派差事……但隻這些,便足夠叫人瞠目了。
眾人心中皆覺驚詫,大半日下來,幾乎無人再去輕視那個少女。
是的……他們已經在此處呆了大半日了!
本來打算迎接一下新任刺史就走人的,結果誰知怎麼都走不掉了……
起初他們抱著觀望檢驗之心對待這位新任刺史,可現如今……他們卻好似成了被先生考校功課的學生!
來之前,他們設想過許多可能,卻唯獨不曾料到如此局麵!
中間有下人送來了茶水和吃食,這位刺史大人怕他們飯後困倦,又使人打來了冰涼的井水,以作他們洗臉醒神之用……甚至有人懷疑,若他們再敢表現出困倦之色,對方未必做不出頭懸梁錐刺股的惡舉來!
常歲寧的想法很簡單:“今日來都來了,一次多理一些,也能少跑幾趟,到底諸位的腿腳也是腿腳嘛。”
——這就是她一次往死裡用他們的理由嗎?!
眾官員強壓下被人當驢使的憤怒,畢竟桌子上還擺著“餅”呢……為了來日方便舉薦親信,今次便當一回驢罷……他們不當,且有的是人想當!
如此,直至申時末,常歲寧才總算放了人。
眾人離開時,手中都多了一份見麵禮,人均好幾斤地抱著——都是現場粗理出來的公務草稿。
這些且是摸得著的,摸不見的還有好些,無論官職高低,常歲寧皆使他們以“如何更快更好地重建揚州”為題,每人寫一篇見解策論出來,不少於三千字,最遲五日後交給她。
眾官員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和沙啞的嗓音回到家中,在家中焦急等待的家眷們大鬆一口氣——遲遲不見人歸,又聽說那位新任刺史是個惹不得的……原本還以為人回不來了呢!
……
常歲寧也累得不輕,她離開前廳後,伸了個懶腰,才在王長史的陪同下將這座刺史府熟悉了一遍。
刺史府分前後兩部分,前麵用來處理公務,後麵的內院則是住處所在了。
來到通往內院的月洞門前,常歲寧笑著道:“王長史止步吧,今日長史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初次磨合,我若有言行不妥之處,還望長史見諒。”
王長史笑著搖搖頭,眼中有一絲欣慰之色:“不,刺史大人做得很好……”
就是這個磨合吧,多少是磨得費人了些……直接給磨出火來了。
見王長史神態,想到他今日的諸多表現,常歲寧負在身後的手指輕輕敲了敲,試著道:“說來,我有句冒昧之言,不知當問不當問——”
王長史含笑道:“大人隻管問來。”
夕陽映照下,月洞門前的少女眼中幾分好奇:“不知王長史是誰的人?”
王長史笑意一凝……的確是怪冒昧的。
他頓了頓,卻是反問:“大人以為呢?”
他身邊未帶其他人,常歲寧身側也隻跟著個姚冉,便也得以“暢所欲言”。
“長史到底是京師調撥來的,又是刺史府佐官如此要職,料想是身兼數職,不單要分我的權,還要監看我的一舉一動——”常歲寧道:“想來該是陛下的人。”
王長史笑起來,捋著短須:“正是……正該是。”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可長史讓我覺得不單是——”
王長史不置可否,隻笑著自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與常歲寧後,便揖禮告辭而去。
待他走後,常歲寧將信打開來。
偌大的信紙之上,不見落款,唯有一個字在——哼】
常歲寧:“……!”
姚冉在旁愣了愣:“……?”
她本不欲探看,但那個獨字實在很顯眼……她一眼就看到了!
“將軍……這是?”姚冉不禁發出疑惑的詢問。
常歲寧默然一瞬,無言地將信紙蓋在臉上一瞬,再放下時,轉身離開,才答道:“……是我的一位老師。”
姚冉輕“啊”了一聲——是喬祭酒麼?
自然不會是喬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