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天色將昏之際,吳春白親手將兩匣子書交到一名信得過的仆從手中,給了他一個住址,讓他送了過去。
宋顯剛下值歸家,便聽門房道,有人送了兩隻匣子來。
宋顯麵色不悅:“不是早就說過了,不可收受他人贈禮嗎?哪家送來的?速速使人退還回去。”
門房是他自家老仆,聞言上前壓低聲音道:“大人放心,應當不是什麼賄禮……那送東西的人說,是他家女郎讓他來送的。”
宋顯一怔:“女郎?哪家女郎?”
“說是姓吳,還說大人看了這封信便明白了。”門房說著,將那封信遞上去。
他家大人之前一心讀書,至今還未定親呢,他當時一聽這話,心裡就忍不住想多了,這麼一愣神兒的功夫,那送東西的人就走遠了。
宋顯心中坦蕩,也不躲避,當即便拆了信,隻見信紙之上短短兩行字而已——受常娘子相托,從中轉交。無人知此事,望寬心。】
落款字跡落落大方,僅吳春白】三字。
宋顯這才令門房打開那兩隻匣子查看,隻見其內皆是嶄新的書籍。
“大人……要送回去嗎?”門房試探著問。
片刻,宋顯才道:“留下吧。”
門房大喜過望,眼睛亮亮地捧起兩隻匣子:“好嘞!”
宋顯莫名其妙地看了門房一眼。
回居院的一路上,宋顯都在思索著此事。
常歲寧在江都令人謄抄藏書,建無二院的消息他自然也有耳聞,但他沒想到,她竟會送書給他。
他初入仕途,她大約是不想給他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才費心讓吳家女郎暗中轉交……她送書給他,卻無意借此來綁死他的立場,隻為贈書而已。
所以,那吳家女郎的信上才會有那一句“無人知此事,望寬心”。
換下官袍後,宋顯便將那些書籍一冊冊取了出來,看得出來,常歲寧是用心挑選過的,大多很適用於初入官場的他,對他很有助益。
看著麵前兩摞書籍,宋顯忽而覺得,她倒是像個為學生認真挑書的老師,而並不在意這個學生會將所學用於何處,去報效何人。
宋顯抬手觸摸那些珍貴的書籍,想到倭軍突襲的戰報,眼底不禁現出憂色。
依照她的性子,她定不會躲藏於將士身後,此次對戰倭軍,她究竟有幾分把握?
……
夜色四合之際,醉酒的吳昭白朦朦朧朧醒來後,趁著殘留的幾分醉意,摸到了外書房來。
白日裡容納眾女郎們抄書的偌大的外書房已經熄燈,吳昭白見四下無人,伸手推門,卻未推開。
他再推了推,而後定睛細看,不禁氣惱——豈有此理,竟然還上鎖了!
正是這時,身後有光亮靠近,並著腳步聲與詢問聲:“兄長?你怎麼在這兒?”
吳昭白心口一顫,回頭看去,隻見是妹妹提著燈而來。
“我……我來找東西!”吳昭白將手負到身後,儘力做出坦然之色。
“兄長深夜獨自一人,來此處找什麼東西?”吳春白淡聲問:“兄長該不會是來偷書的吧?”
“你說誰偷呢!”吳昭白被這個“偷”字狠狠刺痛:“這裡是吳家,我姓吳,乃父親獨子,我怎不知道有什麼東西竟是需要我去偷的!吳春白,你莫要血口噴……”
吳春白打斷他的話:“兄長想借書,也不是不行。”
吳昭白神情一滯,咽了下口水:“你……你說什麼?”
吳春白麵上笑意端莊:“這樣好了,從明日起,兄長每去登泰樓賦詩一首稱讚常娘子功績,我便借給兄長一冊書——兄長意下如何?”
吳昭白的臉色一陣紅白交加:“士可殺不可辱……你莫要欺人太甚!”
吳春白抬眉:“看來兄長並不願領情。”
吳昭白羞惱間,見得又有人過來,定睛一瞧,隻見祖父和父親竟然都來了,大約要來書房議事——
他立時憤懣委屈地指向妹妹:“祖父,父親!春白無端羞辱於我,竟令我賦詩一首,來換書一冊……她小小年紀,便以如此心思對待兄長,來日豈還得了!”
今日敢讓他拿詩換書,來日說不定便敢叫他奏樂跳舞!
吳家老太爺看向孫女:“春白此舉,的確欠妥。”
甚少得祖父撐腰的吳昭白麵上更硬氣了,剛要接話,又聽祖父道:“你兄長一首詩換不來一枚大錢,如何換得了那些珍本?春白,須知慣兄如殺兄。”
吳昭白嘴唇一顫:“祖父……”
片刻的怔忪後,他徹底破防,忽而拔高了聲音,委屈而憤怒地問出了壓抑在心底太久的話:“祖父為何總是這般偏心?為何祖父眼中隻有春白,而從來沒有孫兒絲毫!明明孫兒才是吳家日後的頂梁柱!還是說,在祖父眼中,孫兒果真就如此不堪嗎!”
“你要聽實話嗎?”
迎著老人嚴肅的目光,吳昭白嘴唇囁嚅了一下,眼神也閃躲開:“……”突然不確定要不要聽了。
但不管他要不要聽,老人的聲音已經傳入他耳中:“那我告訴你,是。你的確不堪為吳家頂梁柱,不堪與春白相提並論。”
對上老人失望至極的目光,吳昭白神色怔住,逐漸紅了眼眶。
“你總認為,我唯獨偏愛春白,卻輕視於你,卻不知事在人為,你有今日,怪不到任何人身上去。”
“你是我吳家三代單傳,自你出生起,家中便能一切最好的都給了你!起初,春白也不過是撿你剩下的書來讀,得了好的文房之物,也皆是讓你先挑,一切皆給予你最大的傾斜,可你又是如何回饋家中的?”
“你驕傲自大,受不得半點挫折,第一次未曾考中,便開始怨天怨地,怨春白!”
“春白是比你資質更佳,可你最不如春白的,卻是心性二字——”
“且須知,春白的出色,並非是從你身上搶來的,而是她本有之物。”
“你曆來容不得彆人稱讚春白,你自認身為男兒不如胞妹,便是奇恥大辱,於是待其他出色的女子也處處貶低,自欺欺人,徹底被蒙了心!”
“今日我身為你的祖父,且言儘於此。你若再不懂得反省思過,便一輩子爛在酒裡,爛在你的狹隘裡,就此做一個廢人罷了!”
吳家老太爺言畢,不再多看孫兒一眼,就此帶著兒子和孫女離開此處。
吳昭白含淚呆在原處,片刻後,再支撐不住,靠在門板上,一點點癱坐了下去。
吳家少夫人來尋時,正見丈夫倚門掩麵哭泣。
“……春白,還有那常歲寧,人人都在稱讚她們,她們果真就有那麼好嗎?”吳昭白抓住妻子的手,含淚問:“宛娘,我要聽實話!”
吳家少夫人認真反問:“她們若不好,怎能叫夫君哭成這樣呢?”
能者才招小人妒啊。
領會了這重話的意思,吳昭白愣了片刻後,哭得更大聲了。
此一夜,吳昭白徹夜未眠。
次日,有友人登門,邀他去詩會,他縮在床榻上未起身,領下人拒之。
下人送來飯菜,他也未曾動用,隻失魂落魄地躺在床榻上,耳邊回響著祖父那些錐心之言,每每想到,都要顫著嘴唇哭起來。
如此躺了三日,也未等到家中人來看一眼,祖父自然不可能來,父母也未見人影,春白那沒良心的更不必提,但竟然連妻子都搬去了書房睡……還讓人同他傳話,說什麼,反正書房他也用不上。
這一日,吳昭白透過半開的窗,看到了一顆熟悉的小腦袋在偷看,他心中一喜,剛要招手叫兒子進來,卻見那小身影飛快離開了,邊走邊大聲道——
“阿瓊,我就說我阿爹沒死吧!你還不信!你賭輸了,快給我三顆鬆仁糖!你彆跑!”
阿瓊是吳家族中給阿憲送來的伴讀。
孩童的追逐聲遠去,房中吳昭白乾裂的嘴唇顫顫,再次流下了兩行淚水。
吳春白無暇理會消沉的兄長,她近來一直在讓人留意江都的戰報,每日都要讓人去打聽消息,但遲遲未有所得。
此一日,有一則捷訊傳回京師,但並非來自江都,而是自洞庭傳回。
李獻在洞庭打了勝仗,逼退了卞春梁大軍,得以保下了洞庭要地。
聖冊帝聞訊,龍顏大悅,在早朝之上令報信的士兵宣讀捷報,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褒揚了李獻一番。
褚太傅聽在耳中,在心中哼了一聲,先前他學生大敗徐正業時,也沒見誇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