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退去了一旁,無絕艱難地爬坐起身,他的額頭上都是血,一邊臉頰也磕腫了,看起來愈發狼藉不堪。
男人惡狠狠地往他身上啐一口:“病歪歪的老東西,跑都跑不了,竟還敢拿石灰粉暗算我!”
男人手中舉著石塊威脅著,坐在地上的無絕不得不朝男人連連作揖賠不是。
這時,男人眼尖地看到了他大拇指上的扳指,見材質特殊,是從未見過的,便讓無絕摘下來。
無絕心口一陣狂跳,賠著笑道:“這就是塊破石頭磨成的,一文錢也不值的!”
這可是他師父留給他的遺物!
當然,情懷並沒有那麼重要……可他全仗著此物擋災呢,沒了此物壓製災厄,還不知有多少可怕的禍事等著他!
他已經不能更慘了,再慘一點,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男人根本不信他的話:“讓你摘你就摘!”
一旁的孩子哼聲道:“肯定也是他偷來的!”
“就是!”
“二叔,我們待會兒把他送官吧!讓縣令大人打他板子!”
“打他!”
又有小石子砸在無絕身上,無絕抬手去擋,心中終於還是升起一股悲憤和委屈。
人也欺負他,狗也欺負他,大的欺負他,小的也欺負他!
他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他非但沒做錯任何事,且照天鏡那老賊的說法,他也算是促成了師父那救世大計的關鍵之人,若沒有他,殿下便回不來,若殿下回不來,當初和州便保不住,若和州保不住,這些人多半也沒命活到現在!
這麼一算,他還是這些人的救命恩人呢!
所以,他們憑什麼這麼欺負他!
呔,他要跟這些恩將仇報的白眼狼們拚了!
無絕心中攢了一口氣,剛要奮起反擊,見那男人舉著的石頭作勢揮向自己,嚇得立刻往後一縮,連忙道:“我摘,我摘就是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嗚嗚!
可是他的扳指……沒了扳指他可怎麼活啊!
無絕眼中浮現出淚光來,他不甘心地摘下扳指,顫顫地遞向男人。
男人一把奪過,塞進懷裡。
而不知是不是扳指離了身的緣故,無絕竟陡然間生出無限消沉與無力之感,他似乎感受到天地間對他所包藏的惡意,穿破最後一道屏障,朝他奔湧而來,不過瞬息間,便已將他籠罩淹沒。
耳邊的一切都變得無比喧囂刺耳,他似陷於無邊黑暗之中,又似置身佛經裡也未曾提及過的可怖煉獄,那些巨大的惡意在撕咬著他的四肢百骸,似將他周身的空氣都撕扯變形。
所以,這才是真真正正的遭天地萬物厭棄之感嗎?
無絕的雙手撐在地上,他惶然地抬起頭,看向陰沉著的天穹,眼底是無儘茫然。
那茫然中,逐漸多了一絲悲愴的質問。
世間事總談因果,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無形中遵從師父的救世大計……他願救世,可誰又能來救贖他?
婆羅門聞偈舍身,釋迦牟尼以身飼虎,於菩提樹下割肉喂鷹……
或者,他也當舍去這不堅生身,以慈悲證法,以感化生靈世人,方能解脫得道嗎?
可為何他仍會感到不忿不甘,不願放手這俗世塵念?
佛祖,三清祖師,師父啊……是弟子修行不夠嗎?
無絕無聲靜問,似是在與這方天地進行一場對錯善惡的悟道與辯問。
狂風卷著烏雲而來,落葉與飛塵狂舞,似也在與他辯道。
“要下雨了,你們都快回家去!”男人丟下手中石塊,催促孩子們:“我將這惡賊和這些贓物送去官府!”
“二叔,我們和你一起去吧!”
“你們一群孩子湊什麼熱鬨!都回家去!”男人將孩子驅趕離去,並交待道:“若你們家中大人問起此事,你們便道村裡來了個外地惡賊流匪,我將人拿去官府了,讓大家放心就是!”
孩子們都應下來,帶著村子裡的狗一同往回走。
其中最小的孩子仰頭看了看天,涼涼的雨絲打在他的臉上,他眨了下眼睛,疑惑地道:“真下雨了啊,那個人沒騙咱們……”
六七歲的孩子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心中生出一股說不清的感受,但見其他孩子因下雨都跑了起來,他便也跟著往村子的方向跑去。
見孩子們都走遠,男人重新撿起了方才被他扔掉的石塊。
若說第一次拿起這石塊,隻是虛張聲勢的嚇唬,那這一次,則是受到了人心深處最極致的惡念驅使。
但那“四不像和尚”不知為何竟然一動不動,不躲不求饒,隻是望著天,像是傻了一樣。
嚇傻了吧?
到底不是殺人如麻的惡匪,男人心中此刻也有些懼意,他走向無絕,口中似在給自己壯膽,又像是在開脫:“……我本沒想要你性命的,你是自己不識趣,還想著要回包袱……已經鬨成這樣了,我可不能把你送去縣衙,也不能讓你離開去縣衙告發我!”
他們和州下到縣衙,大到府衙,如今皆用法嚴明,縣令是不會因為對方是個外地人便偏向他的!
反正現如今這世道,到處都在死人!
他不久後也要去投軍了,來日到了戰場上也是要殺人的……今日就當提前練一練手了!
“反正你看起來也沒幾日可活了……像你這種人,早死早投生吧!”
男人咬著牙舉起手中石塊。
無絕一動未動,仍陷於巨大的茫然之中,似對外界已失去了感知。
男人的五感放大到了極致,但悉數貫注於眼前之事,也無法再分神留意風雨聲逐漸喧囂的四下。
直到一物穿過雨絲,猛然刺入他的手臂。
男人因疼痛而慘叫出聲,踉蹌後退間,手中石塊掉落,砸在自己的腳上。
他驚駭地看向自己的手臂,隻見是一支黃銅飛雀發笄,笄身大半都已生生刺入了他的血肉之中!
而他抬起頭時,隻見原本他側後的方向,有一道不知何時出現的身影,已經在朝他走來。
這飛雀發笄必然就是她的,因而她此刻烏發披散開,鴉青色披風與烏發在風中拂掠而起。她手中並無利器,五官神態也被落葉飛塵模糊,卻已莫名給人利劍出鞘之感。
男人生出難言的畏懼之感,因過於畏懼,他左右手都胡亂地抓起石塊,儘量惡聲道:“你……你是誰!你彆過來!”
為了壯勢,他還故作凶狠地走上前兩步,試圖嚇退那個體形與年紀並不占優勢的少女。
“撲通!”
常歲寧一腳將他踹飛出去,未做停留地快步走向無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