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馬車剛停下,便有一道身影跨步下來,他身穿寶藍色束袖圓領袍,玉冠束發,氣質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周身卻已有幾分為官者的氣態。
來人正是雲回。
他找了村中人打聽,才尋來此處,此刻視線捕捉到常歲寧,立即拿過車夫遞來的傘,邊撐開邊快步朝她奔來。
常歲寧這才放心地扶著無絕起身。
“常娘子,你沒事吧?”雲回的視線有些擔憂著急,上來便連聲問著:“人找到了?他可有大礙?”
沒有寒暄沒有行禮,是往日裡少在人前表露出的少年急躁神態。
常歲寧也不與他多寒暄,搖了搖頭,問:“雲二郎怎會來此?”
“我來……”雲回本想說辦差經過,但轉念一想,他身為一州刺史怎麼個辦差也不可能經過這鄉間小道——
他到底沒有撒謊:“我來尋你。”
“是南和縣令告訴我的……”他解釋道:“聽說你來和州尋人,便想著或許我能幫得上忙……去了南和縣才知你一早離開了,一路打聽著,便到了此地。
”常歲寧點頭罷,回頭看了眼被押著走來的男人:“剛好這裡有個企圖劫掠謀殺未遂之人,便交給雲刺史,由貴州府衙依律嚴懲。”
雲回擰眉看過去,心中大致已有判斷,正色保證道:“你放心,我必會讓人嚴加查辦此事。”
在常歲寧的示意下,那名娘子軍把那個男人交到雲回的近隨手中。
見許多村民紛紛朝此處而來,那男人立即喊叫起來:“……我什麼都沒做,我隻當他是賊而已,我不過是在抓賊!”
“你們憑什麼抓我!”
“裡正,娘!快救我!”
但他很快發現,縱然是裡正,也未能靠近此處,所有的村民都被攔下了。
攔人的是雲回的近隨,他們手中的刀未曾出鞘,但對於這些村民來說已經足夠具有威懾。
為首的那名近隨示出了和州刺史府的令牌。
裡正大驚失色,撲通一下跪拜下去。他身側的幾名青壯年村民不明情況,但見裡正跪下,也都驚惶地跟著照做。
男人見狀更害怕了,裡正為什麼要跪?是官嗎?他們和州可沒有這麼年輕的官!不對,除了……
難道是雲刺史?!
男人看向雲回,一時間抖成了篩子,他也想要跪下,但被那名近隨控製住,根本動彈不得,隻能嘴上顫著哭著求饒:“……大人饒命啊!”
他看向那群跟著家中大人去而複返的孩子,大聲道:“是他們!是那群孩子告訴我有賊偷了東西!我這才誤會了!”
人群中,一名手裡還抓著抹布的老婦人嚇得手腳發顫地跪下去:“我兒……我兒可是好人呐!他馬上就要去從軍了……各位貴人們可不能冤枉了他啊!”
老婦人又慌又怕地哭著拜下去,有些語無倫次地道:“這裡頭肯定有什麼誤會……求大人們發發慈悲吧!”
那群孩子們在大人的質問下都嚇得哭起來,人群中亂作了一團,又有幾個同族的人跪下求情。
“左右我也無事,不然就算了吧……”被常歲寧扶著的無絕,看著那些求著求情的村民,和那名老婦人,目光裡是茫然的悲憫,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語:“眾生皆苦……”
雲回帶人上前穩固局麵,樹下此刻隻有他與常歲寧。
“方才屬下於恍惚中悟道,想到了那些舍身的佛法……”
“今日這一切亦是因我而起,若我不曾來過此地,這場惡念便不會發生……”
耐心聽著無絕斷斷續續的低語,常歲寧此刻才道:“錯了。”
她道:“他的惡念縱然是你激起,卻非因你而生。你縱為天地萬物所厭棄,卻也隻是厭棄,否則你也不可能活著來到此處。可他方才,卻是要為取財而殺你,這不在你的過錯之內——”
“他的惡在於他本身,縱今日無你,來日若有懷財弱者出現,同樣會激起他的殺念。”
無絕的眼神卻依舊有幾分茫然:“屬下這一路來,時常在想,或許這一切遭遇皆是考驗……”
他自己也不確定怎樣是對的,他隻是擔心:“既然是一場救世大計,或許殿下所行的每一步都至關重要,也或許處處皆是考驗。”
“成佛的考驗麼?”常歲寧微仰首,透過樹枝的縫隙看向陰沉的天穹:“但成佛救不了這世道,佛若在此時出現,也隻會被這世間的惡念貪念悉數吞食。”
“世人要救這世道,便要用世人的方法,而不是佛的方法。”
她成不了佛,她也無意成佛,為何要去做佛該做的事?
她不知道是不是果真如無絕的感應所言,眼下這一切或許是天意的考驗,她隻知道一件事——
“既然要我來救,那這世間該是什麼樣子,便該由我說了算。”
少女於香樟樹下仰首,似在與天地對話:“我要這世間作惡者務必得到懲戒,遭遇不公者務必要得到聲張。以己身為蒼生謀生機者,決不可再使其溺斃於人心惡念之獄海。”
她要這世間是她自己覺得值得的世間。
如若不然,要如何去救,又何必去救,救來又有何意趣可言?
無絕有幾分怔然地看著少女仰起的側顏,他心中的迷霧似也隨她湛亮的眸光逐漸散去。
“這世間不止一條道,但我隻走我想守的道。我認定它是對的,它便是對的。”常歲寧轉頭看向他:“你不必為我擔心,你也不必去寬恕不該寬恕的罪惡,你給這世間的慈悲已經足夠多了。”
她說:“往後,你最該去悟的慈悲道,便是如何善待自身。”
無絕的眼眶無聲紅了。
常歲寧最後與他道:“若說緣法,當初是你選了我,自薦到我麾下,那你便要信我。”
無絕眼中全是淚,卻終於露出釋然笑意:“是……屬下信殿下。”
常歲寧扶著他走出樹下。
雲回快步走來,將手中的傘舉過常歲寧頭頂。
因無絕身上有傷,雲回便提議讓常歲寧帶著無絕上了他的馬車。
那個男人則被雲回的近隨塞上了驢車,送往官衙審問處置。
“……待查實之後,那些參與其中的孩子,我也會讓人妥善管束教化的。”
上了馬車後,雲回歉然的目光落在裹著披風、像個受驚的可憐蟲一樣縮在常歲寧身邊的無絕身上:“是我治下有失,才會輕易出現惡民傷人之舉。”
他當真很慚愧,尤其是這件事出現在常歲寧和她要找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