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寧此番親自率軍支援潤州防線,因有風助,便得以提早抵達。
正如急報所言,此次倭軍的攻勢尤為猛烈,待援兵趕到之際,潤州防線已現岌岌可危之勢。
隨著援軍加入戰事當中,局麵方才得以暫時穩住。
然而倭軍這次並未就此輕易退去,竟再次增派一萬水師攻來,在兩萬倭軍精銳水師的進攻之下,戰局再度陷入危急。
倭國子民多以打漁為生,他們幾乎人人皆熟知水性。而此刻這些倭兵當中,除了尋常武士之外,亦不乏被征用而來的倭國流寇,他們常於海上行劫掠之舉,對這片海域的熟悉程度,及在水上的應變能力,遠非尋常人可比。
此刻與他們對戰的大盛水師,此前有海上經驗者僅十中之一二,餘下的大多隻來得及操練半載而已。
半年,已是常歲寧所能爭取拖延到的最大期限。
苦戰十日之下,血水幾乎將這片海洋染成了紅色。
倭軍這次似乎下了前所未有的決心,遲遲不肯退去,幾番增派兵力,同伴陣亡便將屍首丟入海中,立即換人頂上,吼殺聲震耳欲聾,似有不死不休之勢。
直到一場雨砸下來,海上起了雨霧,倭軍才暫時退去。
常歲寧站在甲板上方,看著霧氣朦朧的海麵,血水混著海水,攪成彆樣的腥鹹氣味,隨著霧氣飄蕩在空氣中。
一整日的時間裡,各船都在清點傷亡人數。
但各處不敢有絲毫鬆懈,負責巡邏站哨的士兵,無不戒備地注視著海上濃霧。那霧氣之後,隨時都有可能會出現欲奪他們身後國土的水鬼。
沒有陽光庇佑的海麵之上,夜色更早降臨了。
雨水已停,寒意侵體,未散的霧氣飄飄浮浮,被風撕扯出了形態。
主帥樓船後方,借著一艘艘高大船隻的遮掩,悄無聲息地集結了數十艘輕便的船隻,每艘船上皆是身披烏甲的佩刀將士。
看著同樣身穿黑袍的高挑少女,楚行的神情格外憂心:“……女郎當真要率軍夜行?”
“是,楚叔,這裡便暫時交給你和白將軍他們了。”
楚行依舊不敢鬆口:“女郎,您此去危機重重……而海麵之上不同於陸地,一旦蹤跡被發現,根本無從掩藏。女郎隻率兩千水師,如何能行?”
“正因需掩藏蹤跡,才不宜率大軍前往,而改為小船趁夜而行。”夜風中,少女神態篤信:“況且,此行我所圖之地,兩千將士足矣。”
楚行歎道:“可女郎此舉著實太過冒險了,若是大將軍在此,必不可能同意的……”
“不,阿爹會同意的。”常歲寧看向起伏的海麵,道:“敵眾我寡,敵擅我短,我等縱然隻是站在這片汪洋之上,便已是在冒險了。那些傷亡的將士更是將性命長留於此,我既為主帥,既不可叫死者枉死,亦不可叫生者赴無謂之死。”
所謂無謂之死,是指不必要的損亡。
楚行到底沉默下來。
依常家尊卑來說,他為部曲,麵前的少女是家中女郎。依軍中規矩而言,他為部將,而女郎為主帥。
話已至此,於公於私,他都沒有再阻攔的餘地。
兩千水師齊備,於夜色中乘風而行,很快被霧氣吞沒,了無蹤跡。
於一場注定持久的戰事中,懸軍深入是一件極其冒險之事,會使自身受製,也不利於後方的物資補給。
常歲寧尚未自大到將這片海域當成自己的主場,每每率軍出海,便是她眼中的懸軍深入。
在這片茫茫無依的汪洋之上,將士們需要有一處“立足之地”,作為最基本的保障。
據她所知,這“立足之地”,藤原從起初便有了,所以倭軍在海上的活動總能格外敏捷。
倭軍有的,她的將士們也要有。
既然沒有,她便要搶一個來。
她非但要搶,還要搶一處最好的。
她選定之處,不單方便作為海上的立足點,更有其它用途。
霧中行船,絕是良選,但你死我亡的戰場之上,曆來沒有依循上上之選的餘地。
幸而常歲寧是熟知這片海域的,而她身側又有擅觀測氣象與天地方位的無絕陪同,便得以將未知的危險與不利阻隔了大半。
兩千人,在這浩瀚無際,而又霧氣重重的大海之上猶如螻蟻般毫不起眼。
但即便如此,也仍須有人前行探路。
再往前行,便在倭軍的巡邏監視範圍之內,如蛇口奪食,自當再三謹慎。
海域寬廣,縱是狡詐如倭軍,也不具備於夜色霧氣中巡邏而毫無疏忽的可能。
倭軍此刻著力於潤州防線,輕易也料不到會有兩千大盛水師與潤州方向背道而馳,正悄無聲息地往東北海域而去。
且在探路前行的過程中,常歲寧一行人逐漸發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奇怪,倭軍在此處的監視怎會如此薄弱?”跟隨常歲寧左右的元祥壓低聲音道:“屬下疑心此中有詐。”
會不會是倭軍設下了圈套,刻意引他們深入之後,再將他們一網打儘?
常歲寧站在船頭,注視著前方,搖了搖頭:“應當不是詐。”
“或者說,詐不在此。”
她回首看向潤州方向:“此處巡邏相對薄弱,是因為倭軍在最大程度集兵,所以遊散監視各處的倭兵才會減少了大半。”
“可潤州也隻兩萬多倭軍而已,應不至於……”元祥話至一半,戛然而止,片刻,神情微震:“主帥的意思是……倭軍作勢攻打潤州防線,實則隻是聲東擊西?潤州那兩萬多倭兵,並非他們所集結的真正主力?!”
元祥在對兵法的領略之上曆來敏銳,每每此時,都襯得他整個人聰明靈光許多。
但此刻的認知,令元祥無暇自我欣賞,他倏然戒備萬分:“主帥……”
若倭軍果真另外集結了重兵,那他們打算攻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