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宏宣猛地抬起一隻手,示意參軍停下。
“好,夫人明智,果斷……”曹宏宣氣息不勻地道:“不愧是我曹宏宣的妻子……”
他看向哭著的長子,道:“予德……稍後,便由你帶著為父的首級,去向那常歲寧請罪!”
“不,父親……父親!”
曹宏宣未理會長子的哭喊,繼而道:“遲參軍!”
參軍猛地抱拳:“……屬下在!”
“由你削下我之首級……帶著夫人,郎君,女郎……與常歲寧認降,折罪!”
參軍眼中含淚,頓首無聲應下。
曹宏宣顫顫地握住妻子骨瘦如柴的手,用儘最後一絲氣力,猛地將匕首送入心口更深處。
竇氏渾身都在發顫,淚水如斷線的珠子。
“夫人啊……”曹宏宣望著眼前的妻子,聲音微弱不可聞:“多謝了……”
多謝她能下定決心,保全他的兒女,也保全了他的尊嚴。
除此外,夫妻多年,他還有其它許多要謝妻子的,但是他已經不太能夠再去思索回憶什麼了。
曹宏宣再也站立不得,合上眼睛,重重地向後方倒去。
丈夫與匕首一同在眼前墜地,竇氏也支撐不住地跌坐下去。
參軍帶著餘下幾名兵卒,朝著曹宏宣的屍身跪了下去,行了最後一禮。
而後,參軍咬著牙,揮刀取下了曹宏宣的首級。
曹家兒女中,爆發出撕心裂肺的驚叫。
參軍紅著眼睛,看向曹宏宣的長子:“……大郎君!”
少年人麵色蒼白,看著父親的頭顱,驚懼地後退,不停地搖頭:“不,不……”
拿起父親的頭顱……他做不到!就在方才,父親還在同他說話啊!
參軍見狀正要自己上前時,隻見跌坐在地的竇氏往前爬了兩步,伸出雙手,抱起了那隻頭顱。
竇氏淚如雨下,閉眼垂首將額頭抵在丈夫還帶著熱意的頭頂,腦海中閃過二人少年時初見的情形。
那時真好啊,抬頭看到的天空似乎都比現在明淨,紙鳶漂浮,雲團雪白,杏花落在肩頭。
可惜人是會變的,世道局勢也是會變的。
片刻,竇氏抱著那隻頭顱,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向已經逼近的江都軍,一字一頓,高聲喊道:“……我等已斬殺罪人曹宏宣!以此向常節使請罪!”
緊追而至的康芷見得如此情形,在馬背上愣了一下,片刻,才收起手中的刀。
竇氏已病了一年多,在今日之前,已有數月纏綿病榻。
所有的人都不知她是何來的力氣,竟能抱著那沉重的頭顱走到常歲寧麵前,帶著身後的兒女和安州殘部,雙手捧起那頭顱,跪下請罪。
常歲寧坐在馬背上,看著那身形瘦弱,染了滿身鮮血的婦人,聽著她的謝罪之言。
婦人聲音落下後,四周有著片刻的寂靜。
她身後的曹家兒女們皆跪在那裡,低著頭,一動也不敢動。
他們大多知道,即便母親殺了父親謝罪,他們也未必一定就能活命。
這裡是淮南道,而那馬背上的少女掌控著淮南道全部的生殺大權,對方即便此刻下令,將他們儘數誅殺在此,也無人敢有半字置喙。
他們跪在這裡,等著對方開口,在一念之間,用一句話來決定他們的生死。
片刻,常歲寧示意薺菜,上前接過曹宏宣的人頭。
竇氏將血淋淋的雙手交疊於額前,俯首拜下。
“我會向朝廷上書,如實說明爾等大義之舉。”
少女平靜的聲音自上方傳下來,竇氏頓時將身形伏得更低,泣道:“……多謝節使大人!”
馬蹄聲起,她顫顫抬首,隻見那青袍少女已調轉馬頭,策馬而去。
很快,眾騎兵跟隨,馬蹄聲滾滾。
塵土飛揚間,竇氏艱難地站起身來,看向身後或放聲大哭,或跌坐在地的兒女們。
也有少年目露悲愴恨意,哭著拿拳頭重重地砸在地麵上。
竇氏看著他們,這七人中,長子長女為她所出,餘下五個孩子則皆是庶出。
“想要報仇,便要認清仇人,要牢牢記住,你們殺父仇人,共有三人。”竇氏看著他們,原本細弱的聲音錚錚有力:“一是咎由自取的曹宏宣,二是那身在嶽州的卞春梁……三是我衡陽竇少君!”
“——唯獨不是方才饒過你們一命的江都常節使!”
少年們哭起來:“母親……”
“你們若想要為父報仇,便殺去嶽州,或來殺我!”竇氏凝聲問:“都記住了嗎?!”
眾人從未見過她如此嚴厲模樣,都哭著應下來。
“好……”竇氏露出一個放心的神態,瘦弱的身子似被抽乾了最後一絲氣力,口中湧出猩紅的血,人也如一片枯葉般飄落墜地。
“阿娘!”
廝殺後的血氣混著漢水的潮濕之氣,交雜在空氣中,將馬蹄留下的揚塵緩緩壓下。
“大人,那曹宏宣之妻竇氏,沒了。”鐵騎隊伍中,薺菜將後方傳來的消息,稟與自家大人。
常歲寧:“準他們厚葬。”
“是。”
丁肅帶人留下打掃戰場,常歲寧帶上兩千人,去了安州城。
安州守城的守衛,遠遠見得鐵騎滾滾而來,頓時戒備,緊急疏散百姓,而待再離得近些,見得前方開道的騎兵,所持竟是節度使的旌節龍杖,不由得麵色大驚。
眾守衛雖不知發生了什麼,竟讓節度使親臨,但無不連忙迎上前去,恭謹敬畏地跪地行禮。
“恭迎節度使大人!”
節度使金銅杖上垂掛著的朱旄,在城門下空中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