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主說什麼呢。”盧氏道:“我此時不正是以真麵目在麵對郎主嗎。”
盧氏看著臉色愈發緊繃蒼白的崔洐,眼神平靜又認真地問:“可是對著這樣的我,郎主又是何感受呢?”
她自行答道:“隻怕也並沒有比當初的鄭夫人要好上多少吧。”
“不……”崔洐的聲音仿佛是一條繃緊到了極致的直線,微微帶著壓製不住的顫意,那顫意中有諷刺,有怒意,亦有被人揭開不堪後的強自支撐:“你遠比鄭氏可怕……”
欺騙了他十餘年,讓他成了一個仿佛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傻子……這不是可怕又是什麼?
“鄭夫人以自我本真相待,郎主認為她固執可憎。”盧氏道:“我以溫言軟語相侍,郎主認為我虛偽可怕——”
“所以,郎主想求真心,卻又見不得一絲一毫不稱心的本真。”
聽到此處,崔洐眼底更紅了,他倏地提高了聲音:“夠了……你字字句句不離鄭氏,是要為她鳴不平嗎!”
“你並不曾見過我與她是如何相處的,憑什麼便篤定她的死,是我一人之過?隻因我與她脾性不投,便要將這過錯悉數歸咎到我的身上嗎!”
這是他自談話來,聲音最高,反應最激烈的一番話,周身爆發出洶湧情緒,渾身每一處都彰顯著他的怒意。
但盧氏半點不見畏懼,她靜靜看著這樣的崔洐,再開口時,反倒愈發平靜了。
“這世間有幾人天生便能脾性相投,不過是對外經營,對內包容罷了。”
“我確不知鄭夫人與郎主相處時的模樣,但我知曉,即便我已儘力順從郎主之意,卻也依舊不曾見到分毫來自郎主對這份夫妻情分的經營與包容。待相處融洽者,郎主且如此,而待需要磨合者,郎主又會是何等模樣呢?”
崔洐發顫的身軀僵在這風雨中。
而盧氏平靜的聲音還在繼續:“凡五姓士族女子,自懂事起,便已知曉日後的宿命歸處。”
盧氏道:“我們往往很早前便做好了為世家婦的準備,故而我想,這其中沒有哪個人在出嫁時,會不想著好好過日子,而是衝著磋磨夫君去的。”
有大郎和那鄭家鄭潮的性情例子在,她相信鄭夫人或比尋常士族女子更多一份傲骨和自我,這樣的傲骨和自我對士族女子而言的確並非好事……但她也相信,這樣的女子,即便得不到世俗夫妻情愛,卻也必然很擅長做一位與夫君相敬如賓的稱職宗婦。
除非她的丈夫,不滿於她的傲骨與要強,想要折斷抹殺她的一切自我和固執。
除此外,盧氏再想不到其他任何可以殺死那樣一個女子的可能。
“郎主一直疑心大郎會認為是您害死了他的母親……”盧氏定定地看著崔洐,拿下結論的語氣道:“但事實上,鄭夫人正是死在了郎主的專橫與自我之下。郎主配不上她,卻又想操縱她,碾碎她——”
“……盧氏!”崔洐倏然大怒,怒不可遏地抬起手掌。
盧氏未有閃避。
但對上她的眼睛,崔洐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狼狽的神態,手掌又驀地僵在了半空中。
因憤怒和巨大的衝擊,他眼中幾乎逼現出淚光。
“隻因大郎尚且不通曉夫妻相處之道,無法想象這其中的揪扯,而想必鄭夫人也從未在他麵前說過半句他父親的不是,因此,大郎這些年來,待郎主這個父親才會依舊抱有寬容與期待——”
盧氏的眼底終於帶上了一點怨恨,以及一點憐憫:“郎主已得了這樣多的錯愛,竟從未想過要惜福嗎。”
“夠了……”崔洐僵在半空的手掌慢慢攥成拳,眼睛也隨那隻手臂一同僵硬地垂落下來,他閉上眼睛,痛苦地道:“我說夠了……”
在踏入這座亭中之前,他尚且隻將問題歸於他與盧氏之間……眼見盧氏如此果決地要離開,他即便不認為自己有錯,但也隻能試著想:難道他這個丈夫,做得竟是如此糟糕嗎?糟糕到讓他的妻子毫不遲疑地便能舍下他。
盧氏給了他回答,明確地告訴了他,他是一個糟糕的丈夫,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
不單如此,他還是一個糟糕的父親,甚至也是一個糟糕的宗子……
冷風將雨絲斜斜地吹入亭內,打落在崔洐的背上,讓他顫栗著。
一時間,亭內寂靜下來,沒人再開口說話。
這樣的寂靜不知持續了多久,崔洐才終於又聽到盧氏的聲音響起——
“此一彆,前路風雨洶湧,郎主還當多加保重。”盧氏道:“即便日後身陷困局,郎主也當儘力保全自己與族人,切莫意氣用事……無論如何,您是大郎的父親,大郎總歸不會置您於不顧的。”
崔洐聞言發出了一聲蒼涼諷刺的笑音。
她這是覺得,他太過無能,沒有自保之力,最終還是要依仗那被除族的長子來救嗎?
他該出言反駁,至少要嘲諷一句,但嘴邊卻已說不出一個字來。
盧氏體麵地福身一禮:“郎主,妾身告辭了。”
崔洐閉著眼,聲音低啞至不可聞:“你走吧……”
他甚至不確定盧氏有無聽到,但他知道,無論他如何說,都已影響不了她的決定。
今日她敢和他說出這些話,便是不打算在這段夫妻關係中,再留有任何餘地了。
“郎主保重。”
這最後的聲音被風雨挾著吹入崔洐耳中,透著幾分不真切。
盧氏走入侍女舉著的傘下,未再回頭看一眼。
侍女卻忍不住頻頻回頭往亭中那道身影看去。
直到再瞧不見時,侍女才擔憂地小聲問道:“夫人,郎主他……會不會想不開呀?”
到時追究起來,萬一怪到夫人頭上怎麼辦?
“放心吧。”盧氏道:“想不開輕生這種事,在他看來太過有損顏麵。他即便不怕死,卻一定很怕丟人現眼。”
侍女這才鬆口氣,不禁欽佩地看向自家夫人:“夫人,您拿捏起郎主來,當真得心應手呢。”
盧氏笑歎道:“傻丫頭,若非所迫,誰又樂意拿捏他呀。”
她不禁想到出嫁前,母親對她的那些交待。
她的母親在世時,一直是旁人口中聰慧圓滑的妙人兒。
母親打聽過崔洐的性情德行,便交待她,不要想著去改變這樣的男子,而改變不了,也不要想著去與他作對,那樣隻會自討苦吃。
她便問母親,那該怎樣做?
母親說,哄著他,就像哄孩子一樣。
她有些擔憂,她也沒有哄孩子的經驗啊。
母親便又笑著說:【我兒沒哄過孩子,還沒逗過貓狗嗎?一樣的道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