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信心和勇氣。
太古神儀陷入了靜默。
此時,滄歌將晝神放下,舊日城池,已化塵埃。
本該隨塵埃消散的神靈,卻站在城池之外。他注視滄歌,帝子被他凝視得臉皮發紅,隻得道:“我說過,我會帶你離開。吾已踐諾。”
她冒著灰飛煙滅的風險,貿然入城,兌現一個承諾。
晝神黑發垂腰,法衣上流轉的日光都已經黯淡。他右手輕撚,隻見如玉般通透的指尖,露出半截帶血的斷簽。他注視滄歌,道:“持此斷簽,向吾許願。你可以得到本次試煉的一切。”
披雪汀,恒淵靈尊驀然起身。他拂亂棋盤,怒道:“陛下此舉,未免太過不公罷?”
少倉帝注視水幕,根本不予回應。
水幕中,城樓之下。
滄歌注視晝神手中的半截斷簽,竹簽粘血,在陽光下璀璨奪目。
許久,她說:“多謝。但我不會做這樣的事。”
恒淵靈尊麵上神情凝固,少倉帝輕聲道:“試煉結束。”
水幕被關閉,風雨門開啟。虛弱的晝神身軀漸漸淡薄,最後化為一粒光點,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
風雨門光芒一閃,門中人儘數被傳出,站立於披雪汀大殿之中。
水幕已然關閉,日月眸術法停止。
少倉帝居主位而坐,一粒光珠落在他掌心,他右手握拳。恒淵靈尊的法座陪坐一側。屠疑真君站立一旁。
九溟從太古神儀手裡接過藍色的傳承法卷,連同風雨杖一起,呈遞上去。
屠疑真君接到手中,等待少倉帝的命令。
許久,少倉帝沉聲道:“交給恒淵靈尊處置。”
屠疑真君道了一聲是,轉奉恒淵靈尊。恒淵靈尊接過法杖和卷軸,少倉帝起身離開。
他一走,滄歌和屠疑真君自然也就跟了上去。
太古神儀略一猶豫,竟也跟了出去。
殿中,九溟獨自麵對恒淵靈尊的殘魂。
恒淵靈尊坐在法座上,音容笑貌與生前一般無二,隻是執棋之後,他顯得虛弱而疲憊。
“風雨杖沒有將你石化,說明它已經認你為主。”他輕聲說。
九溟立刻道:“晚輩並無實力持有此物。”
恒淵靈尊宛如沒有聽見她的拒絕,接著道:“你知道它為何會如此輕易地認你為主嗎?”
九溟心頭隱隱湧起一股不祥之意,她不想再聽,道:“如果靈尊沒有彆的事,晚輩就告辭了。”
恒淵靈尊盯著她的眼睛,仍是微笑著,說:“因為它將你認作了沉虞。”他目光慈愛遙遠,像是想起什麼舊事,道:“沉虞是本尊的女兒。”
九溟後退一步,全身上下一陣一陣地發寒。
恒淵靈尊卻仍是帶著笑,說:“風雨杖從小就跟沉虞感情深厚,所以,隻要你進入披雪城,隻要你能堅持到最後,它甫一合成,就會認你為主。”
他似乎陷進了回憶裡,緩緩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這份傳承,從一開始,就是留給你的。”
九溟知道不應該好奇,她緩緩後退,至殿門口。
“無論什麼原因,水源都應該交給能夠承載它的人。”她盯著恒淵靈尊,道,“我並不是那個人。請靈尊恕罪。”
說完,她轉身要走,恒淵靈尊說:“浮月的事,你也不想知道嗎?”
九溟如同被釘住了腳步,她緩緩回身,恒淵靈尊正襟危坐,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水神冠被汙染了。”
“什麼?”哪怕是九溟從小不在水源,她也知道水神冠意味著什麼。那是整個水源的本源之力。怎麼可能……
不不!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刹那間謎霧破開!
九溟連連後退——怪不得,兩千多年以來,水質年年退化,而少倉帝遲遲不肯冊立水神!因為他知道,就算冊立水神,也根本不可能解決水源危機!!
可是若水源崩毀,那麼整個倉頡古境很快就會陷入絕境!
五源失衡,這裡也會像披雪城一樣,諸法沒落,萬物淪亡。方才的末世近在眼前,可那隻是一方多麼微小的世界?
九溟血液結冰。
恒淵靈尊仍是微笑著,道:“兩千多年前,外界的一次入侵,我等雖然戰勝,但是水神冠卻被汙染。我和浮月將水神冠呈送玄穹殿,陛下隱瞞了此事。然後,他迅速製定了一個計劃。”
他看向九溟,目光柔軟中帶著悲憫:“他命浮月引誘六道邊獄的司獄謝豔俠,生下一個混有水源和六道邊獄血脈的嬰孩。六道邊獄本來就是刑獄之地,對濁氣有著天然的抵抗力。”
“得到嬰孩之後,他將水神冠一分為二,被汙染的部分,由浮月帶入六道邊獄,避免汙染其他四源。而另一半潔淨的,則用層層法訣,封印到這個嬰孩體內。”
“這個計劃簡直絕妙。六道邊獄的血脈,抵抗住了它的汙染。而水神血脈,又有效地溫養著它。”
舊事字字啼血,他語聲卻很平靜:“隻是嬰孩弱小,經受不住半幅水神冠之力。本尊獻祭沉虞,加強了這個嬰兒的體質,於是這個嬰兒抵抗住了侵噬。半幅水神冠,經過兩千年的溫養,不旦沒有惡化,反而逐漸恢複了潔淨。”
他看向九溟,眼中仍然帶笑,戲謔又無情。
九溟站在殿門口,這就是她心心念念了兩千年的真相。
關於浮月和謝豔俠的事,她想象過無數次。
愛憎或情仇,都在意料之中。可她唯獨沒有想過,真相是這樣。
沒有什麼愛憎或期待嗎?
自己就是這樣,作為一個工具,被製造出來?
恒淵靈尊沒有向她看,隻是自顧自道:“謝豔俠也很快發現了真相,他釋放上古魔神,與陛下幾乎殊死一戰。但是陛下引太古神儀入局。太古神儀對抗魔神,被擊落深海。謝豔俠也返回六道邊獄,從此與神族反目。”
舊事冗長,他絮絮叨叨,道:“後來的事,本尊就不知道了。謝豔俠釋放出上古魔神的那一戰,本尊隕落了。”他注視著麵前的孩子,仍然是溫柔而慈愛的。像是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人。
九溟迎著他的目光,很久才問:“所以,從始至終,並沒有人愛過我嗎?我的父親、母親,包括你,沒有一個人為一個新生命的誕生而感到喜悅。”她眼中的淚終於滑落下來,她質問麵前已經隕落多年的長者,“我隻是因為要存放半幅水神冠,所以被你們製造出來的工具嗎?”
恒淵靈尊低眸,許久才說:“這世人,就像棋盤裡的棋子。每一個棋子都應該有自己的位置。”
“可我是一顆棋子嗎?”她用儘全力,嘶聲問,“我是一顆棋子嗎?你們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有沒有一個人考慮過我的感受?”
啊,那當然是沒有。
誰會在乎一件工具的感受?
她轉身奔出殿門,身後,恒淵靈尊的聲音空靈、清冷、慈悲,他輕聲說:“你會回來的。你想要守護的友誼並不存在。孩子,你流落海洋兩千年,難道從來沒有去過朝夕池嗎?”
九溟雙手捂住耳朵,瘋了一樣向前奔跑。
她什麼都不想聽,她想離開弱水,回海洋去。
從此以後,千年萬年,再也不要前來。
可那個聲音如鬼魅一般,在她耳邊,高高低低地問:“你難道從來沒有去過朝夕池嗎?”
不,不要相信他。
不要再聽他的話。
九溟捂著耳朵,她奔過弱水的冰樹雪花,她踏過天河的煙柳畫橋。
她一心逃離這冰天雪地,不願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