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這天的上午, 阿寶和往常一樣,蹦蹦跳跳地在兆安縣城閒晃,腳步卻沒有往日輕快了, 小小的腦瓜子裡心事還挺多。
昨晚他爹告訴他, 年底回到京城後,就要把他交給大舅楚太傅管教, 阿寶心裡一陣不痛快, 他大舅人是個好人, 就是太嚴肅了,阿寶記憶裡就從來沒見到他笑過, 還總喜歡考他背書識字, 這也不許做那也不許做, 悶死人了。
哎, 他要怎樣才能打消他爹的念頭呢, 阿寶隻覺得手上熱騰騰的肉包子都不香了, 晃過一個街角時, 突然看到一個眼熟的人,就是前幾天那個長得尖嘴猴腮陰險狡詐(林澤:??)的人販子!
如果他能找到證據,抓住這個壞蛋, 他爹一高興說不定就不送他去大舅那兒了!熊孩子的腦回路就是清奇,阿寶想辦法甩掉了身邊的幾個小廝, 隻留下一個最合他脾氣的來福,悄悄跟在林澤後邊。
林澤這些天四處結交同窗,總算勉強擠進了兆安縣學子的一個小團體, 今日眾人約在縣城一家茶樓,吟詩作對,以文會友, 林澤的一首詩獲得了眾人一致好評,聽了不少吹捧的話,離開茶樓時還有些飄飄然。
讀書人的文會雖是風雅之事,就是太費銀子了,林澤掂了掂自己空蕩蕩的錢袋,咬牙決定今天不坐馬車,而是和彆人一起擠更便宜的牛車回去,倒也不是為了省那幾個錢,而是為了貼近百姓生活,這樣才能寫出更好的文章,林澤這麼說服了自己,渾然不知道他被人盯上了。
阿寶直接豪氣地讓來福包下一輛牛車,不遠不近低跟了上去。
牛車隻到鎮上,回大林村還要再等順路的車,林澤直接走路回去,阿寶兩人也悄悄跟在後頭。
眼看路越走越偏,天色也不太早了,來福忍不住出聲提醒,“少爺,他就是個窮酸的秀才,也沒做什麼壞事啊,咱們是不是跟錯人了?”
阿寶瞪了他一眼,奶凶奶凶道:“知人知麵不知心,你懂什麼!本少爺的眼睛絕對不會看錯,他就是個大壞蛋!”
是是是,您是少爺您說得都對,來福簡直要給這個小祖宗跪下了,“咱們看看他住在哪就回去,改天再來行不?天色晚了,老爺和夫人會擔心的!”
阿寶圓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也不應承他,見林澤忽然拐了個彎偏離大路,趕緊扯扯來福,“專心點,彆把人跟丟了!”
來福認命地抱起阿寶跟過去,遠遠地看到林澤在一座簡陋的墳頭前停下,神情鬱鬱地盯著墓碑看了許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林大牛落水後一直沒有找到屍體,林家人隻得用他的舊衣建了個衣冠塚,勉強讓他入土為安。
林澤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每次感覺到悶屈或動搖時,就會去他墳前站一站,倒也並沒有什麼害死親兄長後覺得後悔或者忐忑不安的情緒,甚至還隱隱有點以林大牛為誡的意思。
看吧,沒用的人就隻能落到這樣的下場,就算被人害死了,也無人給他伸冤,無人替他惋惜,所以他才要不擇手段、一步一步拚命往上爬!
林澤離開後,主仆倆立即湊近墓碑看了看,阿寶開過蒙,認出了林大牛三個字,“墳裡的人也姓林,和林浪叔叔一個姓耶,你說他們會不會認識?”
來福撇了撇嘴,全天下姓林的人多得去了,哪有這麼巧的事,剛才那秀才也姓林呢,不過他不敢和少爺頂嘴,隻好笑笑附和他說得對。
“來福,你說墳裡的人和那個壞蛋是什麼關係?”
“他們都姓林,可能是兄弟?”
“不對,”阿寶人小鬼大地搖搖頭,“現在又不是清明節,我覺得壞蛋肯定是做了害人的事,心裡有鬼,才來上墳的,也不帶香燭紙錢,一看就是裝模作樣!”
來福:“……”
請恕他一個月錢不過一兩銀子的窮小廝實在跟不上少爺的思路,這都哪跟哪啊,完全就是疑鄰盜斧,認定人家林秀才是壞蛋了,看他做什麼都覺得像是在做壞事。
也不知道要怎麼才能把這少爺勸回去,來福心裡苦但來福沒人可說,又在阿寶的催促下,小心地跟上林澤一直來到大林村。
這一趟跟下來天色已經不早,大林村家家戶戶燃起炊煙,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還好之前為了討少爺歡心,來福隨身帶了不少的糕點糖果包子饅頭,不然主仆倆還得挨餓。
主仆倆避開其他人的目光,悄悄跟著林澤來到林家屋前。
李翠香在門口望眼欲穿,終於等到兒子回來,趕緊拉著他進屋吃飯,阿寶少爺原本還挺好奇普通人家都吃的是些什麼,遠遠就聞到一陣燒焦的糊味,頓時不好奇了,蹲在牆角安安靜靜啃包子。
“少爺,找到了他家,咱們現在可以回去了吧?”
來福簡直都想哭給他看了,隻想回到半天之前,拍死那個又蠢又笨的自己,怎麼就想不開任著少爺胡鬨到這個地步了,今天晚上如果趕不回去,他說不定要被管家罰掉一層皮。
阿寶裝作聽不懂,嘴裡咬著包子,朝他比了個“噓”的手勢,“憋說話,盯著。”
這家徒四壁,房屋破得漏風的一家人有什麼好盯的,還不如在大街上看幾場猴戲!
來福都想著要不要大逆不道一次,把少爺劈暈後直接帶回去,可是掂量了一下這麼做後果還是作罷,今天胡鬨到這個地步,肯定已經惹惱了老爺夫人,要是還惹少爺不高興,那他就混不下去了,得罪少爺的後果他更加承擔不起,這可是個不講道理的小霸王,做下人的就是命苦,嚶嚶嚶。
阿寶像隻倉鼠般快速嚼完兩個包子,就踮腳趴在窗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林家幾人,小孩子常常會在奇怪的地方展現出耐心,瑟瑟的寒風都不能打消掉他的意誌。
突然,屋內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叫。
林鐵根淋了個熱水澡,被風吹得涼颼颼的,正在找東西擦身子,李翠香進來看到他,忽然尖聲鬼喊鬼叫起來,嚇得他險些摔了個狗啃泥。
“搞什麼鬼!一天到晚瞎嚷嚷,折騰個啥!”
李翠香顫顫巍巍地扶牆站著,剛才林鐵根一身濕漉漉的模樣,恍惚讓她看到了每晚出現在夢裡索命的林大牛,嚇得她差點魂都丟了,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趕緊把水擦乾,嚇死人了。”
“要你多嘴!”林鐵根瞪了她一眼,“兒子都當秀才了,整天還是這副德行,丟人。”
李翠香隻覺得心頭苦悶,她難道不希望像彆人家的老太太一樣優雅端莊嗎,可家裡哪有那個條件!彆的不提,光是每晚的噩夢就快讓她撐不下去了,這個死老頭子哪裡知道!
夜深人靜時,林鐵根已經鼾聲如雷,李翠香翻來覆去還是無法入睡,她翻出香燭紙錢,悄悄來到屋後靠近後山的位置,跪下來念念有詞地祭拜“死去”的林大牛。
“大牛,娘知道以前對不住你,更不該害死你,娘知錯了,娘多給你燒點紙,你、你已經死了,就在地下好好享受,不要再上來了找娘了,也不要找阿澤,娘死後再去地下向你賠罪,上刀山下油鍋都行,你彆來了,彆來了……”
以往每次被噩夢折磨得睡不著時,她都要這樣跪一跪拜一拜,然後才可以稍稍安穩睡個一兩夜。
今日李翠香拜了許久,膝蓋都凍得冰冷,正打算起身時,萬籟俱寂的深夜裡,背後突然響起一陣讓她毛骨悚然的滴水聲。
滴答,滴答,滴答……聲音還在緩緩地朝她逼近。
李翠香跪在地上,僵硬地轉過脖子,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一個高大的黑影慢步朝她走來,從頭頂不斷向下滴著水,仿佛剛從冥河裡爬出來的幽靈。
“……大牛?”
黑影頓了頓,繼續走向她,巨大的驚恐讓李翠香連尖叫都叫不出,蹭在地上拚命地爬著後退,“彆過來,你彆過來!!”
然而黑影還是走到了她麵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臉色掩在黑夜中看不清楚,聲音冰冷而嘶啞,仿佛來自地獄,“你為何要害我,為何要害我!”
“不是我,不是我的錯!!”李翠香拚命搖著頭,“你滾開,不要來找我!”
黑影不理會她,來回重複著那句話,“你為何要害我!”
“我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掉下去的,沒錯,是你自己掉下去的!!”
可能是驚恐到了極點,李翠香反而生出了一陣惡膽,一股腦把自己的真心話全都吐了出來。
“要怪就怪你自己!誰讓你擋了阿澤的路!”
“阿澤是要考狀元的,怎麼能有你這樣一個癡傻的哥哥!”
“死得好!阿澤好不容易考上秀才,可不能被你拖累,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