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約莫到晌午時分才輪到姬玉上場。
淨植大師坐在椅子上望著比武台, 身邊的住持問他:“你師弟恐怕會輸,那位合歡宗女修已是快要元嬰中期的修為了。”
淨植大師笑了笑說:“輸了便輸了吧,反正曆屆登雲決上清寺也沒拿過什麼好名次。”
住持大師也跟著笑道:“那還不是你不肯好好比嗎?總是一輪便敗了。”
淨植慢慢道:“早些敗了才好早些離開, 拿頭名除了徒有虛名無甚大用,何必出這風頭。”
住持大師撫須道:“你果然還是覺得沒有錢賺,又要賣力氣,太不劃算了吧。”
淨植溫聲一笑,沒有否認,他將視線轉向比武台, 認真看比武。
姬玉一身紫色訶子廣袖長裙,比武台有些高,風很大,她的裙擺和發絲被風吹得有些淩亂。
她十分周到地同對手見了禮,隨手捋了捋發絲, 嬌俏白皙的側臉讓淨植難免想到秘境裡, 他帶她下懸崖時的畫麵。
他們離得很近,近的呼吸交織, 本該心無旁騖的人, 好像也很難做到完全不在意。
“第一日第七場, 開始——”
有人唱了開始,姬玉便動了手。
她想著自己好歹是合歡宗宗主的大弟子,雖然沒想拿第一,和月長歌對上, 但也不能太落後了,至少不能第一場就敗了, 所以她是認真在打的。
最開始兩人比武都很正常, 姬玉修為比對方高, 贏他應該不難,他又是佛修,不會亂來,所以他們的比武本不該有意外的。
意外發生在晏停雲身上。
月長歌站在台下眾人之間緊盯著姬玉,她心裡很亂,亂來亂去都是那麼幾個念頭——
想要姬玉出醜,想要姬玉受傷,想要姬玉吃苦頭。
讓她把她嘗過的心酸痛苦全都體會一遍!
她如此強烈的意念牽動了晏停雲,天地共生的魔對強烈的執念感受很深,並且可以將這些惡意的執念用來強大自身。
晏停雲身上的傷還沒好,因著月長歌的惡念反而好了一些,他隱藏身形站在角樓裡遠望著月長歌,又看看正在比武的姬玉,其實沒有月長歌,這次他也沒打算放過姬玉。
從看見陸清嘉當眾承認與她有關,又看見陸清嘉和那條半龍一起離開之後,他就有了決定。
他緩緩抬手化出一團無形的魔氣,直朝專心與姬玉比武的佛修而去。
如今的人族修士完全無法和幾萬年前未遭遇過重創時相比,堂堂魔尊,存於世幾萬年,他真想背著現在的人修做點什麼,很難被發現。
當魔氣注入佛修體內時,他先是僵了一下,接著瞳孔收縮,瞳仁變得比之前黑了不少。
姬玉是第一個發覺不對勁的,她距離他最近,他之前出手都是點到為止,兩人馬上就要分出勝負結束了,可他突然拚儘全力朝她襲來,招招致命。
他要她死。
他這是怎麼了?
姬玉艱難地應對他,她的法器是鞭子,佛修則是禪杖,她的鞭子纏著他的禪杖,他瞳仁更黑了一點,明明隻是金丹期的修為,比姬玉低一個大境界,可後續招式一點都不弱於她。
不明真相的人還在底下悄聲議論——
“方才瓊華神君竟說這合歡宗女修是他的人,看來他們必然是雙修過了……難過她修為提升如此之快。”
“彆說是她了,瓊華君要是願意,我即刻便想法子變成女修也要和他雙修好嗎?睡一覺就能拿一身修為,誰不想要這等好事兒?”
“慎言!不要覺得神君不在就不會有事,被天玄仙宮的人聽到非抓你不可!”
“……我也就開個玩笑,萬萬沒有褻瀆神君的意思。”
“可這女修方才應對那佛修還遊刃有餘,怎麼好像突然就不敵了?”
“大約是雙修得來的修為到底不如苦修得來的穩固吧?”
台上的姬玉雖然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悄悄話,可她自己也有點懷疑是不是如此。
但這念頭不過一瞬就被她拋開了,交手時間長了,她從對方身上感知到了熟悉的氣息。
自從鳳凰精血徹底煉化,她對氣息的感知變得異常敏銳,現在對方給她的感覺,就像那日在馬車裡靠她很近的晏停雲。
“是魔?!”姬玉猛地後撤,立刻高聲道,“這位大師染了魔氣,不能再打了!”
聽了姬玉的話,靈越道長第一個站了起來:“怎麼回事?”他質問道,“怎麼會有魔!”
他本還處於他不讓徒弟糾纏的女修竟和瓊華君搞上的不可思議中,現在聽到有魔潛入蜀山更不可思議了。
他猛然想起之前莫名看到的留影石,立刻拿了拂塵掠下高台,和他一起的還有藍雪風。
上清寺的位置上,淨植大師按下想起身的住持,低聲說:“弟子去便可。”
他言罷便飛身上了比武台,伸手扣住師弟的手腕,被魔氣操縱的佛修無差彆對他出手,淨植招招化解,抽空對姬玉道:“你下去。”
姬玉“哦”了一聲就下了台,月長歌站在台下看她毫發無傷,氣得眼睛都紅了。
晏停雲站在角樓上也有些遺憾,但沒關係,他也沒想過能這麼輕易得手,畢竟姬玉可是陸清嘉的女人啊,若她很容易對付,豈不是與那位並不般配?
他們兩口子可真煩人啊,晏停雲懨懨地想著,直接親自下了場,在眾人專心致誌去擒那佛修的時候暗暗靠近姬玉。
其實哪怕他不“暗暗”,在場的人加起來也不見得能將他如何。畢竟不是五萬年前了,人族覆滅又重生,此間修士與那時相比,實在不夠看。
姬玉對他的靠近毫無所覺,她正往合歡宗的方向走,沒差多遠就能回去了。身邊沒人敢擋她的路,誰讓她擔著“瓊華君的人”這個身份呢。
也就在她快要回到姬無弦身邊的時候,融入血脈的鳳凰精血令她終於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有所感知,她當即想要防備,但已經來不及了。
晏停雲是天地共生的魔,他趁姬玉不備親自出手,她很難不中招。
姬玉隻覺脊背一疼,一股鑽心的冷意侵入體內,她支撐不住倒在地上,晏停雲滿意地彎了黑漆漆的眸子,惋惜般點了一下她的額頭,瀟灑地轉身離開。
月長歌遠遠看著這一幕,嘴角慢慢勾了起來。
在場的人裡隻有她看得見晏停雲,知道他做了什麼。
她朝晏停雲一笑,慢慢穿過人群走向姬玉。
姬玉剛到下眾人便關切地圍了上來,最快的就是姬無弦和金朝雨。
藍雪風還在和靈越道長一起控製染了魔氣的佛修,淨植大師也在比武台上,等他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姬玉已經昏迷不醒了。
月長歌躲在金朝雨身後靜靜打量姬玉,她臉色蒼白,眉心縈繞著黑氣,讓她想到某些時刻的自己。她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擔憂,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姬玉身上,沒人發現她的不對勁。
月長歌想著,就差一步了,為什麼晏停雲不做完呢?他為何不乾脆殺了姬玉呢?
隻要姬玉死了,她所有的煩惱都會消失,師尊會逐漸看見她,師兄也不會再無視她,藍大哥也不會連大哥都讓她叫了,所有的一切都會回到她身邊。
是的,“回到”,是失而複得,不是搶奪,她總覺得姬玉現在擁有的本都該是屬於她的,她才是被搶走了一切的人。
她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姬玉是不該存在的。
她是個變數。
月長歌有些控製不了自己,她很想讓姬玉就這麼死掉,又想找晏停雲,可惜這次晏停雲不會來了。
陸清嘉趕了回來。
他是跟著溫令儀離開的,溫令儀身邊人很多,除了凡人親兵還有修為高深的修士護衛。
陸清嘉自然不將這些人放在眼裡,但姬玉有句話是對的,即便他有千百種讓人消失還不被發現的手段,可那太麻煩了,基數像現在這麼大就更麻煩了。
他耐心地等著,等著那位楚國七皇子殿下進了客院獨自待著,到那時他再去好好會一會他……會一會那條半龍的傀儡。
他沒想到在赤霄海秘境裡遇見的一個本以為絕不是他的人,竟然真的是他。
看來這麼多年過去,溫令儀也不是毫無長進。
若不是他今日露了氣息,他恐怕還被蒙在鼓裡。
陸清嘉一直等到護衛守在客院門口,溫令儀進了房間,才化作一道金光進了房間。
他一進去冰冷的龍氣便撲麵而來,陸清嘉斜睨了一眼不再隱藏自己的令儀君,看著傀儡那張變換的麵孔,還有那雙隱隱翻騰著真龍的眼眸,輕蔑地笑了笑。
“真是你啊。”陸清嘉聲線悠揚道,“龜縮在仙界那麼久,終於敢現身了?”
溫令儀來的不過是傀儡罷了,頂多附了幾縷神魂,陸清嘉也不能真的要他命,所以他並不怕。
他端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倒了一杯茶,邊飲邊道:“多年未見清嘉少君,也真是有些陌生了,沒想到少君都開始和人族女子相戀了。”
他這話讓陸清嘉想起了姬玉,他一時怔忪,但很快道:“你覺得本君會與你閒聊?你想多了。”
他話音剛落就動了手。
溫令儀來的不過是一具傀儡,所以即便陸清嘉傷勢未愈他也沒有一戰之力。
他隻能儘量閃躲,順便陰測測地諷刺陸清嘉:“被人族那般折磨過,你居然還能對人族女子動心,你可真可笑啊清嘉少君。”
陸清嘉眉目一凝,一把火燒在他後背,溫令儀的傀儡立刻開始燃燒。
他也不著急,甚至都不躲了,停下來繼續嘲笑道:“今天在登雲決上看見的那一幕真是讓我大開眼界,畢生難忘。少君喜歡上人族女子便罷了,還喜歡上一個那般多情的女子,你可是鳳凰啊,你很喜歡自虐嗎?你可知她在赤霄海秘境裡,曾與另一人族十分親密?”
他直接揚手放送赤霄海秘境裡姬玉和陸清嘉偽裝成的男修擁抱的畫麵,他是創造了那座秘境的人,想要恢複其中的什麼都可以。
他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看看吧,這便是人族,你又被騙了少君,她隻是為了你的修為才靠近你,容忍你,她是為了你的血,你的肉,你身上一切能為她帶來利益的東西啊!哪怕已經過去了五萬多年又如何呢?你涅槃過後變得更強了又如何呢?你依然在被人族利用和玩弄,你真可憐。”
陸清嘉靜靜看著被鳳凰火燃著的仙帝傀儡。
溫令儀這是在告訴他——他綠了他自己?
他暫且停了手,漫不經心道:“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溫令儀一怔。
“那個人是我。”陸清嘉輕哂道,“你不會真的沒看出來吧?”
溫令儀:“……”他是真沒看出來。
就跟陸清嘉沒看出他一樣。
溫令儀陰晴不定地盯著陸清嘉,片刻之後笑道:“那又如何呢?你違背諾言進了赤霄海,行為何等低劣,我沒看出來,也隻是對你抱了不該有的期望罷了。看來少君在人族也沒白待,至少學會了背信棄義。”
他也不去理會傀儡被灼燒的疼痛,慢條斯理道:“少君的背信棄義是為了姬玉?你可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你被人族囚禁,被逼喝下龍血,拔掉翎羽,除了貞潔也沒剩下什麼了。你好不容易逃出去,想要跟他們要個公平的時候,人族說的那些話,看來你都忘了啊。”
血淋淋的過去被翻出來,陸清嘉終於笑不出來了。
他突然感覺到脊背發疼,這不是他的,那就隻能是姬玉。
姬玉受傷了?她出事了?
陸清嘉下意識想離開,可眼前被燒得隻剩下一顆頭的傀儡還在說話。
“如今你連貞潔也給了人族,你什麼都沒剩下了,少君啊,你真可憐,到頭來還是栽在人族手裡,栽在滅族的仇人手裡,你這樣的鳳凰,等你隕落歸於故裡,要怎麼麵對你的那些同族,怎麼麵對你的父君和母後呢?”
溫令儀囂張地笑著,神魂的存在支撐著他哪怕傀儡所剩無幾也可暢所欲言。
陸清嘉麵色陰鷙,溫令儀最懂如何在他心上捅刀子,他給了他機會,但也不會給他太多。
很快溫令儀就沒心思再惡心人了,九重天上的黑衣仙帝突然頭疼欲裂,七竅流血,守在門外的仙君立刻衝了進來,及時為他護法。
不知過了多久,仙帝猛地睜開了眼睛,額頭青筋直跳,眼中真龍流轉。
仙君急切地問:“帝君,可還好?”
溫令儀閉了閉眼,抬手抹去眼下和嘴角的血,他神魂受創,怎麼可能還好?
他微微咬牙,一字字道:“……陸清嘉,我必要你不得好死。”
蜀山客院裡,陸清嘉看著溫令儀消失,地上一堆灰燼,風一吹,就散了。
他背上已經不疼了,大約是姬玉沒事了。
溫令儀雖然滾了,神魂也重創了,但他那些話還是給陸清嘉留下了些許陰影。
是啊,姬玉也是人族,是害他滅族的罪魁禍首之一。
可是……姬玉也是姬玉。
之前也不是沒糾結過這些,但後來想著,姬玉也是姬玉啊,她沒生在幾萬年前,她不知道他們做過什麼,她是無辜的。
他可以恨彆人,可他恨不了姬玉。
想到姬玉此刻或許因為他的猶豫危在旦夕,陸清嘉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比武現場。
然後他就看見姬玉昏迷了,倒在姬無弦懷裡,姬無弦抱起她要走。
陸清嘉眨眼間趕到姬無弦麵前,從他懷裡將姬玉抱了過來。
守在周圍的人都驚詫地看著這一幕,雖之前神君說了姬玉是他的人,可他們也沒什麼親密舉動,本以為或許……隻是露水姻緣?雖聽說過鳳凰一生隻愛一人,可時間這麼久了,天底下就剩下那一隻鳳凰了,誰知會不會變呢?
現在看來是沒變的,這合歡宗的女修造化不淺,在神君心裡頗有分量啊。
月長歌看見陸清嘉出現就知道沒希望了。
她看著他冷眼跟姬無弦搶人,看著他匆匆抱著姬玉離開,自始至終都沒瞥她一眼,心中又是慶幸又是酸澀。
慶幸的是他沒發現她可能參與了這件事,酸澀的是……他還真是絲毫都不在意她,出了事,半分不擔心她這個徒弟是不是有被波及。
但也算了,反正她都習慣了,習慣了總是被拋棄,習慣了總是被嫌棄。
反正姬玉也沒討到好就是了,她得快點找到晏停雲,問問他到底做到了什麼程度。
清風崖,蜀山祖師爺曾經的居所。
陸清嘉抱著姬玉趕回來,小心翼翼地攬著她坐在寒玉床上。
他輕輕褪去她的外衫,手貼著她的後背,嘗試為她驅散體內的魔氣。
回來的路上看姬玉的情況,就已經足夠他想到發生過什麼了。
他知道晏停雲的本事,知道他不可能受了傷便不出來惹是生非,是以他傷稍微好一點便立刻趕到了蜀山,是以他今日去看了比武,可沒想到……
“冷……”
姬玉忽然低吟一聲,陸清嘉立刻回神,緩了手中靈力,輕聲喚她:“姬玉?”
姬玉沒回複,她皺著眉,好像很難受,不停往他懷裡鑽。
陸清嘉看她難受便停了靈力,抱住她低聲問:“很冷?”
姬玉擰眉輕哼,像是想回答但回答不上來,她隻能憑本能使勁往他懷裡鑽,他身上的溫度給了她安全感,她真的好冷,冷得瑟瑟發抖。
陸清嘉與她感官相通,她這樣,他自然也跟著難受,但他不會冷,他浴火而生,要讓他覺得冷並不容易,他隻是跟著她有些微微窒息。
“……是我的錯。”他語氣壓抑道,“我不該去追他,何時去找他都好,為何要急這一時。”
他在自責,姬玉努力想說什麼,可就是說不出來。
她還是好冷啊,可她很想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這怎麼能怪他呢,他肯定是有很重要的發現才離開的,是她自己不夠小心才被暗算。